五十年树木
我父亲买汽车跑运输那两年,靠山李山堂兄堂弟们倒也学到了技术,钱却没多赚下。油价不低,雇司机工钱很高,几个山汉愣头开车粗手笨脚的不是颠断车架就是爆了轮胎。我爹心说赚不了钱莫要再贴上人命,又赶上责任制分田到户农民有了出路,汽车于是转卖他人了。
卖掉汽车,老爷子反正闲不下,总要折腾点事。或者说,他的扶贫工程决不会半途而废,他的根植在血脉中的发家致富的梦想决不会凭空消失。
于是,往下就有了“十年树木”的话题。
想我们红崖底张家祖上从明末进山开荒种田,山沟野岭尽数垦为梯田。“四海无闲田”,只要到我们那老山沟看一看,一定会有最真切的感受。自农业合作化特别是农业学大寨以来,农民再也没了属于自己的土地,谁都不肯卖力种田,谁都不再爱惜土地。人口大肆繁衍,山坡漥地却荒芜了数百亩。后来分田到户,只分下去村边沟底一些平整地块,荒地却再也没人耕种了,而还要负担公粮地亩税。
这时分,上面突然发布下一条“退耕还林”的政策,鼓励农民植树造林。只要占用荒坡洼地植树,可以减免公粮税,只交地亩税。而且政策郑重声明:种树成材收入归己,政策至少十五年不变。如若不信,拿出文件给你念得口若悬河。受够政策之苦的老农民却偏是不信,政策说变就变,多少年里农民经历得太多了。到你千辛万苦将树苗养成大树,上头的人想要你的树保准又能拿出文件来,照样念得滔滔不绝。政策号召不灵,干部们就来了一个硬性分派。种树也罢,不种也罢,荒地分给你,找你收税银。农民照例骂大街,反正不肯植树造林。
正因为有这样一种状况,我父亲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于是,以靠山李山等侄子们的名义主动包租了几百亩山地。要不然,他在村中户口也没有如何能分到土地呢?干部与村民于是皆大欢喜。干部向上汇报本村胜利完成了退耕还林任务,村民则不必白白交纳税务去种什么树。树苗子哪年哪辈子能长成材?趁着分田到户好政策,春种秋收多打些粮食吃饱肚皮是正经。就打上政策要变化,吃饱一年算一年,顶多政策变化的当年受些损失。植树?谁知将来能不能得利?眼下,张家老六乐意给咱们把税务扛起来,那就先任他扛着去。
我父亲包租了土地,将卖掉汽车的钱一分不留,尽数购置树苗树种,一举就种下了十万棵木材树。
十万棵树苗,何年何月才能长成材料?树木长成,到时候国家让不让你砍伐呢?外人只说那是自找倒霉,背了一口填不满的枯井,乐得一旁看笑声儿。家里兄弟侄儿们也劝老爷子不要自寻烦恼,劝不转,也罢了。各家去种责任田,养猪喂驴砍山卖木或者下煤窑抓现钱去也。
我那老子却是说一不二,反正要干一番事业就甘于冒险,决心和变化无常的政策赌个输赢:赌赢了,十万株树总归是一笔大钱;赌输了,顶多被斗地主似的田产没收扫地出门。种成了树,对国家对村里总不是坏事,即便比作修桥补路,也是广积阴德的事。
父亲甚至给母亲以及我和孩子们描述过未来的美好前景:培养一棵树,满打满算两块钱,总投入顶多二十万;将来树木长成材,一棵树至少值十块钱,我最低也是一个百万富翁啦!
在上世纪80年代,有钱一百万那是什么概念?父亲的乐观假想感染了我们全家,我们一致祝愿乃至坚决认定:老爷子的不死的发家致富的美梦,终将变成现实。
那么,有了一百万人民币之后干什么?是得好生设计周密安排。父亲说,他计划帮村中安装一套供水管线,使家家户户像城里人一样用上自来水。我村古来缺水,荒旱年头吃水要到十六里路以外的龙华河上去担。父亲五岁时就和八岁的五伯一块去抬过水,记得那号苦楚。母亲则念及我是在村里读小学出来的,建议拿钱帮村中修建一所新小学。原先的校舍扎在破败的药王庙,如今更加破败不堪了。我呢,想劝父亲在县里设立两项奖学金。一项,奖励本县历年高考前三名,鼓励大家读书成材;一项,奖励业余文学爱好者,刺激创作。我县自从出了“狂飙分子”高长虹之后,唯有我勉强算个作家。一地文脉,须得好生培植。
一百万人民币还不知在哪里,关于如何花用,种种计划云苫雾罩,云天雾地,已经讨论得异常热烈。
讨论归讨论,老爷子是那种真正的实干家。当即大张旗鼓开始经营。雇工刈割荒草荆棘,修整毁坏的梯田塄梗;雇了牛犋翻犁土地,平整耱耙;采买化肥施用底肥;请了县林业局林业技术员来具体指导;先期买到树苗七万株开始栽种。买树苗时,因为资金短缺而榆树苗相对便宜些,榆树因而就种了将近五万株。——谁知后来闹虫灾病害,问题竞出在了榆树身上,却是后话了。
山坡湟地几十处,先后动工,赶着节令投资数万元,七万棵木材树就成列见行栽到地里。漥地两岸和尽头山坡上,老爷子也一并利用起来,连年又补栽了两万多株洋槐树和松树。树苗总数因而一举达到十万,轰动了林业局大小官员来参观指导,县小报上还发了消息。
父亲当过大工头的人物,雇佣人手、分派活计,具体经营不在话下。
一开始,树苗尚小,树地里还间作过两年豆类作物。一来耕作过程中土地除草利于树苗生长,二来收获豆类也是一笔收入用以补贴花销。
春耕大忙,节令不等人,树地里需要耕作,别人家也正是犁仗繁忙,花再大的价钱雇不到牛犋。有一年实在逼急了,我爹到牲口集市上八百元当场买回一头黄牛,待耕种完毕牛儿舍得喂料毛色光鲜,牵回集市上八百五十元出手。仅此一件小事,老爷子的经营手段可见一斑。
除开始购进树苗化肥之外,历年翻地除草剪枝喷药雇工都要花钱。开始两年,男工每日工资五元,女工三元,后来发展到男工十元,女工五元;牛犋则从十五元涨价到每天三十元。雇工时老爷子还得动脑筋,尽数雇外人,本家有意见:把钱都扔给旁人了!活路清闲,有心都叫本家赚了,本家人却又生疑:这活路肯定不轻省,要不怎么外人都不来干呢?至于发工资,则是无论外人本家一律当日现款支付,否则第二天就雇不到人。大家心底都有一本账:树地产生利益怕是要到牛年马月,日后他老六赔了钱,支付不了工资怎么办?有时手头实在紧张,想要找人先支借千儿八百,那比求雨还难。我的一个堂妹就曾给我父亲点穿过其中要害:
六叔,你年纪大了,今日不保明日,人家谁敢借给你钱呢?
种地几年间,偏执而自信的老父亲到底也受到了教育,生活给他美美地上了几课:本家外人一律认识的是钱,自己的困难自己的风险还只能靠自己。谁说只有资本主义制度下的人才特别奉行赤裸裸的金钱关系呢?
树木十万株却竟然长势良好,黑压压冒腾腾一沟复一沟一漥复一湟。张家老六承包荒地植树造林看来不是瞎胡闹,绿色银行眼瞅着就要生产人民币,四下里街谈巷议的话题为之一变。土改时斗地主、食堂化时白吃饭的懒汉痞棍,有的盼望赶紧再来土地改革运动,好打人吊人分东西。可叹我们红崖底的地主富农格外勤俭多置了几亩地,生活水准及不上富庶地面中农的光景,土改时老地主照样被红火柱烙透脚拐子,地主婆则被戴火口头顶一圈烙焦了脑皮。也有的下手砍树偷木,被人撞上还有说法:
这些树不止十来八万苗,咱不过砍上三二十棵,老牛身上拔一根毛呗!
开始不肯种树而让出土地的人家也要反悔,说好事不能全叫他张家老六占了。一般户头则另有说辞:树大根深,上头遮太阳底下抽肥分,他家的树地能不影响我们周边的庄稼吗?
各种说法反映到村民委员会,干部们开会研究并且反映到上面去。不知经过怎样的程序,林业局突然来人,当众宣布了一项新的政策,叫做“退林还耕”。与种树之初的“退耕还林”政策恰好相反。具体说来,已经种了树的土地,必须限期砍伐树苗、挖去树根,改种庄稼。
我父亲当下就急了眼。响应国家政策号召种树,树木还未成材,如何突然要退林?毁苗断根,林地变成耕地,那不是明着要砸摊子嘛!经过反复交涉,包括请客吃饭,事情终于有了转机。掌握政策的政府部门发话说,树已种了嘛,允许暂不毁林。但既然种树占用了耕地,所以这些耕地除交地亩税外必须再交公粮税。国家按耕地增加了税收,不管你地里种着树木还是庄稼,也就等于是“退林还耕”了。如此一来,号召种树时的各项优惠荡然无存。保住了树苗,你还得感激政策宽大为怀,好像占到了什么便宜。张家老六被折腾一回,每年无端增加了几千元的税务,闹事的懒汉痞棍们心满意足。
树木渐大,林间空地无法利用间作套种,不再有任何产出;树木管理剪枝打药费用加大,各项税务摊派只增不减,每年树地追加的纯投入也有一万多元。我那老父亲压力之下,一年老胜一年。他的退休金连同我母亲部分工资包括我的若干稿酬尽数投到林地,老爷子古稀之年反倒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汾酒厂虽有广告词“汾酒必喝,喝酒必汾”,我买几瓶汾酒孝敬老爷子还要遭受质问:这酒比高梁白好在哪儿了?我记事时,父亲也是尽日恒大牌哈德门抽的是当年一流名烟,到老只舍得抽几包不带过滤嘴的迎泽茅台烟。于是我也转而质问老爷子:种树为赚钱,赚钱为什么?
父子俩尽管抬扛,心里却都明白:前后总共投入几十万,我们父子已经陷在树地里了。能否走出泥淖陷阱,收回成本,唯有指望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有朝一日树木成材,政策宽宏不来吃大户。
正在十万树木已有半数长成橼子形势偏于乐观的时分,树地突然生虫!将近五万株榆树尽数死亡!
天不我佑,为之奈何!
经营树地五六年,老父亲下了多少心血!十万小树苗如同他的十万子弟兵,栽种剪枝施肥喷药,每株树苗都是在他的爱抚下渐渐成长的啊!精心护理,着力培养,人心人力,惨淡经营。就说榆树,初始发现虫害,即刻买了进口农药高压喷雾机,抓紧扑杀,最终榆树却尽数死亡了。原来,树种是东北榆,在我们全县至少事实上在我们红崖底全村,凡栽种东北榆者莫不在三五年间开始发病,随后死亡,无药可医。东北榆树苗,却是县里林业局引进的,当时强令种树的户家必须购买。对此,林业局有相当科学的解释:我们华北,阳光紫外线厉害,不利于东北榆的生长嘛!树木生虫,是必然的嘛!那么,林业局提供了树苗,就不担一点责任吗?林业局也有回答:你这是什么话?阳光紫外线厉害,和我们林业局有什么关系?
事实上,种树十万希图获利百万的决策惨遭失败,我父亲的十年辛苦包括我们一家三代的衷心希望全部泡汤。你无处讲理,你只能承担失败的后果。
“失败乃成功之母”,是一句人们常说的成语。但它不是真理,有人一辈子搞发明不成功,母多而无子。具体而言,一些太过重大的失败往往会永远地葬送了成功。对我父亲而言,他已年过七旬。纵有失败了再干从血泊中爬起的决心,他却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甚至可以讲,半数左右的树木突然死亡的灾变,虽然没有彻底打垮家父,却也令他心力交瘁痛苦不堪减年损寿,属于他的所剩无多的时间更其短缺紧张了。他不得不面对失败,面对再也无法挽回的失败。
几万棵榆树突然死亡,本身就是巨大的经济损失和精神打击,这几万棵死树还得进行处理。伐去树干,挖掉树根,平整土地,哪样不得雇人、不需要花钱呢?好在杨树并未生虫,长势良好,有的已经长成了椽子。那么,间伐一部分杨树,争取小有收益,拿这笔收入来补贴花用,可以不可以?以树养树,应该说得过去吧。
——然而,然而政策不允许!国家有森林法,林业部门有政策条文,林木绝对不得砍伐!
不是砍伐,是间伐。树苗种得有些密集,间伐一部分,以利另一部分的更好生长,这也是种植业的常识啊!话说到这儿,林业局放了话:间伐一部分可以,数字不得超过一百棵。间伐一百棵椽子出来,一棵价值十块钱,到底也是一千元的收益补贴。
——但是,但是间伐树木必须林业部门审批,获得批文要花钱!要花多少钱?一件批文,至少一千块!而且,不开具任何发票之类!
那一段我几次回乡,每次进屋都见父亲盘腿坐在炕上,弓腰曲背,哮喘呼噜,面色灰白,精神委顿。向来高声亮气精神健旺的父亲衰败如此,能不令人心惊!堂妹侄媳们告诉我,自从头年秋天榆树大批坏死,救治无方,父亲每天早晨五更天起床,坐在村边的石塄上吸烟。烟火明灭,人如石像。那是怎样的一幅受难图啊!
只许投入,不许收益,这叫什么政策?这不是要把人逼疯、逼死了吗?
我当然不能看着老爷子受难不管。拿出稿费,倾力救驾。说出来不怕人笑话,那一段,我喝酒也喝不起汾酒啦,抽烟也抽成劣质烟草啦!哈哈,高梁白也很辣嘛!劣质烟最呛嗓子最有劲嘛!
隔了几个月,直到我再次回乡探视老人家,老爷子的状况终于有所好转。
正当午时,我的车赶回村边,下地刚刚回村的一群人当中有我父亲。一来春日和暖,二来耕种大忙,父亲已经着手树地的善后处理。他面色转红,精神头儿竟是不坏。
当天下午,老爷子给我一条一款细细分说。
榆树死亡受损还不算完,善后处理十分麻烦!死树要雇工砍伐,能做橼子做橼子,能当把子当把子;榆树皮要全部褪尽,否则木料要腐烂;褪皮工序因而分为两步,先使刮刨刮去粗皮,然后手工扯下里层的白皮;白皮不能受潮遭雨,否则碾出的面发红,不易出售;树皮干透之后,雇女工切碎加工,几千元买了一架小钢磨来磨面;榆皮面还得托人推销,批发价出手;树地既已决定“退林还耕”,树根还必须挖出;翻犁平整过后村里依然不收,当初承包期限十五年有合同为证,哪怕地里颗粒无收也必须缴纳税务十五年……
老爷子说呀说,难为他如何事无巨细一一安排具体操作,我光是听一听,听得都麻烦上火。从客观角度评价,老太爷到底是经过磨难的。晚年奋力最后一搏,面对无可挽回的惨败,处理善后井井有条。处变不惊,临危不乱,难能可贵。
父亲古稀之年,面对失败,能尽快自我医疗巨大的心灵创痛,从如山的精神重负下挣扎出来,我也尽我所能给了老太爷许多宽解。
一者,有句话说是“不以成败论英雄”。具体而言,老人家种树或许是失败了,那种老有所为、不甘平庸的精神能说也失败了吗?
一者,老人家回家乡养车种树,可以说如鱼得水,其乐融融。自幼熟悉的山川,亲切的方言,一块长大的伙伴,融洽自如的风俗习惯,永远鲜活的太阳,永远悦耳的鸡鸣狗吠,岂不就是他的天堂!这样的晚年,是花多少金钱能买得来的?
一者,咱父子们投入那么几十万,好在没有塌下窟窿饥荒,这叫无债一身轻。我的几个钱,是写稿子赚下,你小子还能写!这就好比年轻人打工卖力气,“气力是奴才,使过了又来”。何况我写字是个轻松营生,不比你当年扛麻袋。
一者,榆树死了,杨树还在。从沟外坐车回来,咱家的杨树依然满沟满漥。将近三万棵钻天杨,那不还是几十万块钱吗?
最后一者,就打上国家的政策只许你种树投入,不许你伐木补贴收入,咱父子们也认了!几万棵树木,绿化了山川、美化了环境、洁净了空气,有何不可?将来这些树,不管落到谁的手里,它终归是一项产出一种增益,而不是破败不是损毁。你不是总爱讲那句老话“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吗?
父亲连连点头。
末了,老爷子几分快慰地看着我,说:我看你是长大了!
好家伙,几年前我都要给你们二老举办金婚纪念了,临了才承认你儿子长大了。
转而思索,父亲肯于奖掖我“长大了”,莫不是在暗示:他承认自己老了?
生生不已、代代传承的血缘家族链条上,我将要成为关键的承前启后的那一环了吗?
扪心自问,假如我遭遇到父亲平生所遭遇到的坎坷,我真个能够担当得了吗?
六老人与树
著名报告文学家赵瑜带领摄制组到我们村拍摄他的系列纪实片《内陆九三》时,片中有一集专门介绍的就是我的家族,主角是我父亲。大家十分欣赏我们红崖底村的山势地貌。一座绝壁红崖,岸头古柏苍苍,红崖中间高两厢低簸箕似的包拢着村庄,果然一派好风光。摄制组的伙计们甚至说:这地方风水好,怪不得要出你们父子这号人物哪!
风水云云,事涉诞妄,何足为凭,大家讨老爷子欢喜,顺口说说而已。但村里百姓包括我们本家众人本来就迷信,电视台的人这般讲话更加助长了他们的神说鬼道。几个嫂子就都愤愤地讲:
怪不得我们的孩子们念书不沾,风水都叫你父子们拔尽了嘛!
毋庸解释,你也根本解释不通。红崖底百十户人家四百多口人,除了种地就是下煤窑,只知道卖苦力,没有一家做生意搞经营的,偏偏只有我爹始养汽车后种树。我们可以反转来讲,我父亲走南闯北几十年,到底已经不是典型的农民了。他的经营虽然横遭不测,但他毕竟敢想敢干,敢为他人之不敢为,虽败犹荣。死气沉沉的僵死板结的红崖底,在改革开放的八十年代到底不曾成为死角。老爷子晚年一搏,如同焚烧殆尽的陨星在夜空划出一道光明。他以自己的行动证明了他是红崖底同龄人中的人杰。人杰而地灵,到底不辜负我那可爱的家乡一派好风水。
赵瑜和我是好哥们,熟知我家的情况。我父亲,一位青年时代走出去打工闯江湖的农家子弟,在几十年后却又义无反顾返回了他的故乡。老人种下了十万棵树,其中数量最大的榆树竟是死掉了,难得的是老人高声亮气,精神不倒。而且,几个嫂子所说的事实赵瑜也非常清楚:老张家,一个红崖底的大家族,只有老六这一支门下,孙子辈出了两个大学生。这中间到底有些什么道理、有点什么意味呢?就此,我和赵瑜谈了很久,聊了很多。《内陆九三》,用镜头记录下了许多有关我父亲的珍贵画面,主持人赵瑜也在其间阐述出了若干发人深省的道理。
大约就是在那段时间,父亲明确地对我讲,他要正式收山了。
等房中前来拉闲话的客人散尽,夜已经很深了。父子俩并排躺在土炕上,静夜无声。永恒的山乡夜空永恒的月光,从窗隙洒落在我们父子身上。
父亲突然主动说了话:
折腾了一辈子,临了种树铺下了这么个摊子,我看是该收山了!棺木墓葬这些事,你也该盘算安顿了!
那两年,几位大伯相继去世,活着的五伯七叔也都备好了棺木墓葬。我有心也给父亲做点准备,但迟迟没敢张罗。倘若有个万一,真怕临时抓瞎。今番,是他自己提到了他的后事安排。他已经不再忌讳说老,也不怕直接面对那世人无不终将面对的死亡之门了。
我蓦地想起父亲近年来爱自我形容的一句话:老蛇无毒。
当一个人自己承认他老了的时候,那他就真个老了吧……
我们家的祖茔,数百年埋葬先人,已然没了空地。祖父七个儿子,他的坟茔脚下再也没有地界铺排七座墓葬。除大伯四伯之外,其余伯叔都只好另择坟地。父亲的后事,棺木殓衣自要安排,当下主要是得先择一处坟地,打造墓葬。阴宅阳宅,选择地点所谓堪舆,传统是极为讲究的。父亲毕竟是相对开化的老人,对这一套历来瞧得很淡。他只是考虑坟地应当紧靠山壁,尽量不要占了耕地,免得上头突然来一个什么政策平坟灭墓“退坟还耕”。
——唉!打江山者夺得了整座江山,所谓国家主人草民老百姓何尝拥有属于自己的寸士!合作化以来,摊坟灭墓的惨无人道的大规模大范围的运动又不是只发起过一回!话说命丧黄泉只须七尺黄土,哪里是?一介草民,原来个个死无葬身之地啊!
面对死亡,本来就是一个沉重的话题。恐惧死后不得安然,这简直是比地狱的黑暗更甚一重!对此,我能与父亲说些什么呢?
我只是主动要求替父亲观看风水选择墓地,自报了一回奋勇。父亲大首长似的说了一个字:
好。
世人都道穴在山,岂知穴在方寸间。欲求阴地好,先得心地好。大道理是明白不过,可风水之说却是根深蒂固,影响巨大。所谓好风水,‘背靠龙山要挡风,龙形龙势欲其娇绕奔腾;穴前宜有好水汇合,水流充盈水势洄还。两翼要如何,视野应怎样,要合于阴阳八卦,应适切地支天干。我们家乡那样的穷山恶水,哪儿找好风水去?当然也可以豁达些看待,让我们父子魂牵梦萦的故乡,又能说哪一处不是好风水呢?
依我无师自通的风水观来说,阴宅阳宅,道理相通。生前看中一块地方,背风向阳,环境不恶,觉着在此修建两间茅屋居住安身颇为合意,那么穴地便是此处了。父亲深以为然。
孟春初夏时节,风和日暖。我陪了父亲到我们村四处的山野里游走,顺便参观他苦心经营的林地,捎带选定他百年之后的埋骨之所。家乡的山山漥漥,父亲在他的童年曾经走遍,我在自己的童年也曾经走遍,而今天是我们父子相携第一次共同将它们走遍。
父亲的林地都在那些边坡野漥。有的梯田地块窄小,一亩地能有三十多堰。个别地堰,竟只能勉强种下两棵树。而哪道沟里有多少块地堰,哪块地里有多少株树苗,父亲一一指点细细道来,如数家珍。唉,几年里老人家侍弄这些树木下了多大的辛苦付出多少心血啊!
我们走到山沟北边离村半里多地的一处山漥。这儿背风向阳,北边西边有山壁陡立环峙。扭回头视野前方,是贯穿我们整个山沟的那道河漕,东西走向,发洪水时有山水向西奔泻,平时一条官道明晃晃直通山外。河漕对过,一脉南山,山势蜿蜒。有沟漥曲折,现山峦高低,更有满坡灌木青葱欲滴。哪道山坳忽地闪出梯田数块,父亲栽种的钻天杨笔直耸立,已是蔚然成林。
何处黄土不埋人。心安乐处正是身安乐处。故乡处处好景致,缺少的恐怕只是爱心的发现。山壁回环处,漫坡隔年的荒草刚刚吐出嫩芽,黄绿相间仿佛一块茸茸的地毯。我的心怦然一动。地势略有上坡,父亲恰也在此时乏累了,选了山根儿一块草坪坐下。我指着父亲坐下来的地界说:
人选莫如自选,自选何如天选。你老人家的风水吉地就是此处啦!
父亲面色一时凝重肃然。开始细细环顾此处风光。只见背后主山蜿蜒如龙一直奔向沟外,坡漥尽处,山壁兀立环抱。红崖底虽自古缺水,但此处山头上有一眼山泉长年不涸。夏日雨季,旁侧山崖瀑布飞泻。眼前视界,横看成岭侧成峰,树木葱茏,烟岚冉冉。青翠的坡面上,点缀了几笔赤焰般夺目的山桃花。即便以正宗风水论之,此处亦堪称吉地。老人的面容渐渐疏朗开来。
选定穴地,我和父亲在坡前草地上对面坐下来吸烟歇息。春日融融,天朗气清。荒地上头年的野草棉软如毡,散发着干草特有的清香。荒草覆盖的地面上,株株小草已顽强地伸出土表,隐显几许青春。群山.环抱,鸟声啁啾,远处洼地传来几响催耕的鞭鸣,对面梁上羊群如浮云游动。我和父亲在大自然间比肩而坐,似乎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亲近。
父亲喘匀了气,抬手给我具体指点。几株苍松,那是谁家老坟;一处新土,又是哪位老人刚刚故去;而历代先人的坟茔远远近近包围着村庄,千百年来人们生息繁衍在这里,生生死死原是一条绵延不绝的链环。在这样一条链环面前,任何道理和意义都消解稀释于无。
老爷子忽就提起他的孙儿孙女,笑纹绽动。说他终于下定决心收山,是听了孙女的一番话,收到孙子的一封信。我的一双儿女毕竟长大懂事,知道替长辈分忧了。两个小家伙都劝爷爷及时收山,安享天年。儿子信上这样写道:“我从来也没有想望依赖爷爷的钱财,而唯望能够继承爷爷自强不息的奋斗精神和一辈子乐善好施的可贵品格。”女儿则和爷爷这样讲:从来也不曾有过指靠爷爷种树收入百万而不去奋发图强的败家子念头,倒是爷爷生命不息奋斗不止的精神,成为了自己必定要继承的巨大的精神遗产。
父亲本要种树发家,因了意外灾难而梦想破灭;而即便老太爷日后真个有钱百万,孙儿孙女却也不来指靠。为之老爷子就未免有些失落。但好儿不住爷房,是他讲的。他教育了我,我又教育了自己的儿女。儿孙到底都是他的血脉遗传的犟种,老太爷又不免为之沾沾。
老爷子竟然记得“文革”中毛主席推荐的《触龙说赵太后》中的话语,“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因而发挥道:咱家不要五世而斩,而要人才辈出!比起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才更紧要。教育子弟们成人,原来不在于这几万苗树的死活。老人高龄古稀,胸襟如此豁达,眼界如此高远,令人感慨万端。
在为父亲选定的穴地旁边,我想的更多。
人类代代繁衍而获得永生,生生不已是我们的宿命。生生死死的链环传递到我这一代,这中间无疑有一种历史的命定。我父亲也许将是埋骨于家乡故土的最后一节链环了吧。那么,老爷子风烛残年,千辛万苦,惨淡经营,到头来一场空忙,到底所为何来?这一切的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上一辈,传承给我一些什么?我又将把什么留传给下一代?
不经意间,联想起了海明威的《老人与海》。
在大洋彼岸,有那样一位作家,虚构出那样一位打鱼的老者。
我的父亲,生活于现世此在的人间,他也垂垂老矣。尽管我由衷希望父亲长命百岁,他毕竟已是时日无多。最终他将躺入我替他选定的墓穴长眠,来之于土地复归于黄泉。墓草枯荣,碑铭无存。村中也许会留下一个传说:
一位老人种过树。树,死了;人,后来也死了。
关于“老人与树”的传说,终将只是一个传说。
也许,并连这传说也终将死去的吧!
——但也许,传说终将不死。
有如夸父逐日,有如精卫填海。
吴刚伐不倒桂树,他因而获得永生。
七 表告
父亲在2000年大病一场,休克过去十几个小时。在医院抢救过来,他又坚持了两年多,到底在2002年撒手人寰。几番抢救治疗,他的原单位没有出过一分钱医疗费。我当时已被选举为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每年都有面对作协全体机关人员述职那样的例行公事。各位作家,按常规说说自己的创作状况,头年写了点什么、今年计划写点什么,如此而已。我在述职会上,理直气壮地声称,抢救自己的老父亲花了多少万,没有找过有关当局一分钱的麻烦。做儿子的,抢救自己的父亲,这个值得当众炫耀吗?
我的意思只是旨在发出一点个人的呼吁。一个苦力工,有城市户口、有工作单位,做牛变马出力流汗几十年,他的养老医保都是这样一种状况。农民工、打工族,广大乡村、贫苦山区,人们的生存状态,不能不更其令人担忧。
父亲卧床将近两年,母亲日夜服侍操劳,身体透支,何况老太太原本就病弱。到2010年,辅佐了张氏三代的老母亲灯干油尽,也追随父亲去了。
两位老人弃世,依照他们的遗愿,我把二老都是护送回老家土葬的。父母去世,想要回到老家安葬,这是多么正常的一点愿望啊!形势逼迫你不得不偷偷摸摸,仿佛你在干什么伤天害理的勾当。父母突然弃世,我的刻骨切肤的感受,是我的生命的一部分好像弃我而去,无穷的悲痛已经将你淹没,而心里的那种窝火、紧张、焦虑、躁急,纷至沓来,快要将人压垮、即将令人爆炸。好在上天佑护,一路顺利,当父母的遗体终于平安回到老家,回到我们红崖底,回到我家自己的院子里,我才终得释然。
太原的朋友戚属曾有疑问:老家里的乡邻让老人的遗体进村吗?这点疑问是太可理解了。任你再大的干部,被村人将遗体堵在村外的事例有的是。不许死在外面的人遗体进村,也是不成文的乡俗啊!但我心里有底。父母亲一辈子的处世为人,张石山几十年的言行举动,多数村人会有公正评价,乡俗有通融的人性化一面。当日,父亲遗体回到沟里,村口早有族人聚集恭候,村支书、村主任为首带头迎接。
叶落归根,老人回到了他们自幼生长、梦牵魂萦的故土,我也仿佛是一个漂泊无助的游子,回到了我的老家。有如接了地气,我一下子放松下来。我知道,正式的丧礼就要开始,保全完备的丧事礼仪,将是井井有条。在井井有条的古礼施行过程中,我的父亲我的母亲,必将获得有尊严的祭祀与安葬。
感谢苍天,感谢大地,感谢我们伟大的乡土,感谢我们的乡土为我们保全了伟大的古礼!
古礼三年之丧,许多祭祀仪礼,我和孩子们都是严格遵循,依礼而行。在父母的灵前坟头祭祀,有“焚香表告”这样一项议程。每当这时,我都会把我和孩子们的情况,简单扼要严肃恭谨地给老人念叨念叨。我们仿佛希望故去的先人泉下有知,其实哪里可能呢?这样的表告,于是就颇有点“祭如在,祭神如神在”的意味。
关于父亲身后,他所遗留下来的几万棵树木的事情,我不会给老人们多哕嗦。
几万棵树木,长势良好。需要花钱雇人看护,防火防盗。开初几年,树地还要按照粮食地的标准,缴纳公粮税、地亩税,一年要花几千块。后来几年,取消了公粮地亩税务,凡是种粮食的土地,政府还多少给一点补贴。
我家的树地,则遇到了政策例外。种树养树,都是要投入的,我家的树地,依照粮食地来缴税,我像是收获玉米一样,砍伐间伐一点出售,以补贴花用可以不可以?政策冷冰冰的,说是不可以砍伐。你种的是树木、不是玉米嘛!这些树地,既然按照粮食地缴税,那么也一定会按照粮食地来发放补贴,这些补贴哪里去了?政策还是冷冰冰,拒绝回答。
一这样一些麻烦纠结,窝火恼人,我自己慢慢消化,肩膀上扛起来就是。何必打搅两位老人家呢?
经过了父亲的三年之丧,眼下尚在母亲的三年丧礼之中。尽七、百日、周年,种种祭祀活动,我回乡次数多了,给老家的族人和村民尽力办过一点什么事。我也不多谈及。老人们知道他们的儿子,我无须一一表白。
乡里俗话讲:有父不显子。父亲生前,一辈子下苦流汗,一辈子扶贫,对我的大伯叔叔和堂兄弟们无私资助不遗余力。对老家红崖底的公益事业,也总是尽力而为。客观评判,这是从孝道从家族观念滋生出来的一点觉悟。父母亲不在了,他们的精神风范我不会随便丢弃。
还是在父亲辞世当初,我大嫂突然无心间冒出一句话:老爷爷不在了,你这就长大了!我当时五十五岁,听到这话便是一怔。随后,在父母的三年之丧过程中,我和红崖底整个老张家的联系不经意之间就紧密许多。关注各家生存状况,给予若干有限的资助帮忙,成为题中应有。我自个给孩子们这样总括交待:爷爷不在了,老人家一辈子扶贫的任务扛在我的肩膀上了。在扛起这些任务的过程中,我才深刻理解了父亲生前的所作所为。
他的宿命,化成了我的理念。
扼要说来,有这么若干款。
大哥宝山,小小下苦养家,扛着一个驮锅,突然患了半身不遂。不说他个人遭罪,大嫂该有多大辛苦?但凡见面,八百一千的,我历年资助早已过万。父亲生前只用了一次的轮椅,运回老家给了老大,物尽其用吧。
二哥靠山,先是二嫂乘坐拖拉机下地,一道斜坡上翻车竞被砸死;二哥年近七十,上平定县去打工,冬天落雪路滑,摔成了粉碎性骨折。我少不得也要帮忙找人处理事故,钱财支持。
老三东山,老来得子,儿子要上高中了。三哥得了青光眼,几乎看不见了。鼓励孩子读书,我眼下就开始资助。若能考上大学,我更要大力支持。
堂兄弟里,我排行老四。老四搁过一旁不言。
老五闰山,顶替七叔上班是我给办的。说话间也快到退休了,得了直肠方面病变,半腰间开了一个口子来排泄粪便。我也势不能不予关照。
老六李山,自己下煤窑砸断过大腿,儿子学龙下煤窑砸断了小腿。李山在《内陆九三》电视纪实片中愤愤呐喊:没办法才去下煤窑,最可耻!后来,儿子学龙被煤矿冒顶活埋,挖出来休克了十七天。李山自己上厕所,大风吹落树枝又敲开了头颅。医院手术,花费负担,我给解决了一多半。
老七旺山,找了个四川女人,一气生下三个秃小子。生活压力可想而知。
老八苏山,是五大娘不远千里,1960年饿死人的年头从南方奶生堂抱养回来的。苏山五十刚出头,打发了我五大爷和五大娘,给两个儿子完婚成家,算是不愧五大娘抱养恩养一回。背着一身饥荒着急打工赚钱,外出打工头一晚,走进没有任何标记警示的废弃煤窑矿井,活活摔死。善后赔偿,我得奔回老家处理。
老九锁山,自小是个小儿麻痹。“文革”中来太原治疗,我父亲全盘负责。老爷子大跃进砸断腿,自称老拐子,所以对锁山这个小拐子最有感情。那么,招呼这位小兄弟也就成了我的职责。
简单说过老张家,再粗略说说红崖底远支旁姓。
红崖底全村一百户,只有一户姓赵,等于无后了。赵老三从张家抱养了一个儿子,也算顶门立户。这后生颇能下苦,但也喜欢翻墙头。翻到谁家了?翻到了田家。
田家在村里只有两三户。田金福一户,独子,两个孙子。一个孙子骑摩托出村,在公路口上被撞成植物人。植物人的一对双生子,偏偏又是那种进行性肌肉萎缩症。到读书年龄都不能走路,成天歪倒在炕头,到十几岁双双毙命。另一个孙子是木匠,木匠的老婆和赵家那顶门子的后生有关系;木匠孙子戴不起一顶绿帽子,抡起木匠斧头,将赵姓奸夫砍成了一地杂碎。木匠于是去服刑,判了死缓。
老田家这般光景,还怎么过?农家小户,又不懂得什么政策。父亲头周年,我立即打电话给县民政局长老高。老高喜欢文学,对老张几分崇拜尊重,马上当一回事情来办。
老田家这头得到救助,老赵家那头怎么办?赵老三老伴是个寡妇,抱养的儿子被杀,儿媳妇也成了寡妇。小寡妇是四川家,抚养几个孩子之余,还坚持暂不改嫁,一定要给老寡妇婆婆养老送终。也真难为这四川女人啦!父亲二周年,我又得给老高打电话,报告村中赵家情况,希望民政局按政策予以救助。
赵家田家之外,红崖底还有于家。于家十来户,我大姑便是嫁给本村于姓的。父亲卧病在床的时候,给我交待任务:你姑姑三十多岁去世,那时还没你。这是咱张门的外甥家,老爹我帮衬不够,你得替咱张家多照应。于是,父亲三年之丧中,我就格外看重这家老亲。让人每次给表嫂送去若干礼品,几百元钱。
这一回,父亲三周年,派二妹子去看表嫂,就看见故事了。八十岁的表嫂大病,躺在炕上动不得。底下几个儿子,至少有两个儿子情况特殊。一个儿子,是个独手残疾。找了个四川女人,生下三个秃小子。谁料那女人在四川竟然有家有口,先前的儿子十八九,找到山西盂县来,四川女人竟然就不告而别,逃回四川去也。独手汉子,如今成了独夫光棍,正给三个秃小子煮饭,他家炕上竟然是光板席子没被褥!
表嫂的另一个儿子,得了癌症去世了。儿子去世,媳妇怎么办?这个媳妇模样满周正,却是一个傻子,连大小便都不懂得自己处置,是那种绝对白痴。表嫂有心将儿媳退回给亲家母那面,亲家母好不容易嫁出的闺女泼出的水,坚决拒收。表嫂八十多了,还得给白痴媳妇做饭处理便溺。表嫂大病在床,白痴媳妇就躺在墙角,赤身盖着个破大氅,冻得悉悉索索。没人做饭,吃什么?那模样周正的白痴媳妇,却是在啃生玉米;而且就菜就得是碎玻璃!二妹子发问:你那是吃甚哩?媳妇脆生生回答:俺们吃山药哩!
二妹子将消息带回,姑表老亲一家过的日子;我只能硬起头皮,再一次给民政局长高明远打电话。老高呀!不得了!我又替你做工作,深入调查研究,发现了咱们民政上扶贫救助的对象啦!——诸如此类,言辞滔滔,硬着头皮、厚着脸皮,转着弯儿求告朋友。结局还算差强人意,临近过年,老高亲自押车给红崖底真正贫寒户头送来了御寒的大衣、被褥之类;表嫂一家,当场发放了几百元救济款,而且列入了常规救助对象。
红崖底村1952年成立小学,父亲当年出面号召带头集资,给小学生人人都发放过校服。而且从太原市购置回来洋鼓洋号,专门请到阎锡山当年军乐队的教官来红崖底教授孩子们军乐。父亲去世当年,红崖底村委会说是要盖新校舍了,干部们出面上太原到北京募捐。不仅是我,我的一双儿女也都积极出资,堪称胜任愉快。
父母的言传身教,老人们一辈子处世为人的风格风范摆在那儿,我和孩子们如何行事做人,还用担心吗?这也值得在父母灵前坟头表告吗?
在二老的灵前,在父母合葬的坟头,我当然要焚香表告。老人家最惦念三个孙子孙女,我一定要将孩子们的情况给老太爷老太太念叨念叨。
长孙张沛,北大博士后毕业,留校北大已经教书十年。曾赴韩国交流讲学,即将要去欧洲瑞典讲学。写有论著几部,学界充分首肯。
长孙女张源,北大博士毕业,到北师大教书也已五年。曾赴台湾、美国交流讲学。新近担任了师大外院英美文学教研所所长,有论著获取国家级一等奖。
幼孙女张溥,高分考入山西省实验中学,面临高考。这也是个好孩子,学习上进,最是做人方正,同样继承了我们家族的优秀家风。
我的表告,父母亲能够听得到吗?
他们听到听不到,有必要深究吗?
我以为他们听得到;或者,明知他们听不到,当儿子的愿意在特定的场合庄重地表告一回。
人类代代繁衍而获得永生。除了血脉传承,一定还有文化传承。
我认为,在父母灵前坟头表告,这是某种古礼,属于我们的传统文化。这是文化本身存在的某种形式、某种形式的存在。
——好比父母的若干经历,被我写成了文字,他们生命的一部分,在这些文字中获得了别样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