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回家的时候,雪下得很大。茫茫大雪中,视野开阔得让我感动。美的东西会让人空。雪,太美,也让人空。
思绪找不到边缘,有些杂乱无章。心的突然空旷让人手足无措。我想到了酒。想到了与酒有关的诗。一部书中用有限的段落,速写了一个在一场雪和一壶酒中堕落的古典女子。她守着炭火,执一壶热酒,伸着慵懒的懒腰,神思恍惚。她对着漫天大雪自言自语:什么时辰了?
这一句包含着女子万般风情的梦呓,让我怀念所有属于古典女子的东西:宋服,唐装,乌黑松散的云鬓,满头银制钗环,轻移莲步,环佩叮当……想穿越时空,去做一个古典的小家妇人。到一座青砖青瓦的小院里,去守一盆炭火和一壶热酒,倚门等待一个身披蓑笠的夜归人。我想起了酒。此刻我除了怀想,最实际的,就是一壶烈酒。而且想慵懒地问一句,什么时辰了?
打电话给一个朋友,约酒。这个词不很古典,缺少风雅。而且应该是很时尚很流行的网络用语。更准确地说是套用了“约架”一词。这样的词汇对于酒,特别是对于雪天的酒,实在是有些僭越和亵渎。那句在黄昏雪天里属于女子的“什么时辰了”永远出不了口。我只能像珍藏一件闺中绣品一样将它含在唇边。当朋友的手机铃声响到第五下的时候,她接听了。她少气无力地说,我病了。然后以漫长的过程叙述病情。真的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这个过程让我驱车在铺着雪的马路上行了近两公里路程,而且在加油站加满了一箱45公升汽油。
我们的交流有些艰涩。因为她生病,而我想喝酒。更因为在同一个雪天里。
她问我,外面下雪了吗?我说,是的,雪很大。你看不到吗?
她说,窗帘很厚,我怕冷。然后又问,几点了?
“几点了?”这是现代汉语中的“什么时辰了?”,它出自一个女人之口,只是这个女人是一个奔波在21世纪的忙碌而成功的女人。她是一个教授。她读过成堆的书,经历过无以计数的考试,研究过各类人的心理性格,对世间情感分类了如指掌。她为许多人解惑,她教育了优秀的孩子,有一个很好的收入,殷实的家。但是,在这个大雪飘飞的时候,她病了。病床上,她又问我,几点了?
她问得很焦躁,甚至有点绝望。她可能在可惜一天的时间或是几个小时。对卧病在床这种状态,满心遗憾。电话的另一端,她不断地咳嗽,嗓子干哑。她哭了。她说,这段时间太累,昨天就发高烧,嘴唇干裂,骨头碎裂一般的疼痛。多想有一个人能帮自己倒杯水。但是丈夫出差在千里之外,儿子远在另一个都市读书。她说,事业帮不了她,满屋子的书和证书无法为她倒一杯水。因为高烧,她抖得厉害,噤若寒蝉。但是,满屋子的静物比她更冷。这一夜,她走过了半个人生,了解了人生中除了奋斗和成功之外,应该还有好多东西。然后,她突然又问,几点了?
“几点了?”她一向时间珍贵,珍惜分分秒秒。她的问话是在替代她惯常抬腕看表的动作。病床上,她的情绪,她的心,依然在匆忙中。即使在这样的雪天,拖着病体,她还这样简洁得只关心时钟机械地转动,只关心那个引她奔跑的速度和指向。其实,这时候我多希望她能掀开窗帘看一看窗外的雪,也怀想一下那个雪天的古典女子,怀想一盆炭火,一个棉帘,一壶热酒。然后不那么焦躁地问一句:什么时辰了?哪怕只是让它藏在唇边,为自己涂抹一点雪天里女人的气息。也许满屋的静物就会变得柔软,心也会宽阔一些。这个雪天已经沦落为病中的时光,为什么不能回过头来善待它一次呢。有些时光,注入一些情怀,心就会柔软些。柔软的心,特别是柔软的女儿心,是世间怎样一种珍贵啊。
几点了?
哦,亲爱的,能否别再这样问。你这样的状态下这样机械的问话让我心疼而无奈。你不是一架机器,更不是一只钟表。你会生病,会哭泣,会疼痛。你需要喝水,需要吃饭,需要生活的滋养。你完全可以在某个瞬间不计时间,可以在这个黄昏放下重负,静静养病,看看雪,甚至可以看看动画片,哼一只歌,写几行歪诗。这些都是一个鲜活生命的权利和一个生命对自己必要的责任和义务。我真想将这漫天大雪中属于女人的那份情怀人为地注入给她,哪怕只是在这个黄昏,在我想喝酒而她病痛难忍的时刻。但是,一个是婆婆妈妈的小女人,一个是理性十足的教授,到底谁能说服谁呢?
她曾经给我讲过一个她辅导过的抑郁症病人。她说,那个老者,每到大雪天气便觉得无处藏身,情绪会坏到极点。所有的药物对他都没有太大作用。但后来发现有一件事会很快让他缓解,那就是写信,以一种极为传统的格式写信给他远在海外的同窗老友。毛笔宣纸,手写小楷,竖行格式,用繁体字。凡有修改处必在信尾加以注解说明,而且注明此信是否留有底稿,誊写几遍。在这种过程中,他会感觉他回到了他的世界,是最好的享受,会感到踏实。踏实到可以忽略寒冷,忽略漫天大雪。她依然是站在心理学理论的角度,很准确地解析了老者的心理,并找到了答案。她很明确地说,老者的抑郁来自一度严重的情怀缺失。当时,她为这个答案付之一笑。那种轻而又轻的笑容里,有轻轻的嘲讽。情怀缺失,这么明确的答案,在这个雪天,在病中,在这个满目冰冷倍觉疼痛的黄昏,怎么不借来一用?解救一下自己,哪怕仅仅是缓解一下病痛。
电话中依然有她断断续续的话语。继续问,几点了?
我说接近黄昏。
她又问,到底几点了?
我说接近黄昏。我喜欢“黄昏”这个词,就像喜欢“时辰”一样。当“时辰”遥不可攀的时候,我就用“黄昏”代替。特别是有雪的黄昏,我怎么忍心让自己干巴巴地去读一个阿拉伯数字。
我说雪下得很大,雪片也很大,是漫天大雪。地面全白了,树也白了,房子也白了,有点像欧洲童话里的大雪。雪中的腊梅已经点点绽放,飘出清香。我有点想强迫她接受这场雪,关心这场雪。我固执地想,哪怕能在她心头撒上几片雪花,病痛一定会减轻些。我说,别哭,你想吃什么,我去买菜,过去给你做晚饭。
她沉默了一下。然后说,你想吃什么就买什么吧。
我说,我想喝酒。她沉默了,然后苦笑。
我站在雪地里,将写在手机里的一首短诗发给她:
我怀想
一位古典女子
守一盆炭火
执一壶热酒
伸着懒腰:
什么时辰了?
青花瓷眨眨眼,
轻启朱唇:
晚来天欲雪,
能饮一杯无?
意外地到了她的回信。她居然说,想喝就喝点吧。身体允许吗?
我说,亲爱的,谢谢你。今晚,我会为我们暖暖地煮一壶女儿红.加几片生姜,几粒枸杞,然后再加两枚酸梅和冰糖。味道一定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