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日下午,我决定去看望田东照老师。田老师生病,是早知道了。从夏天到秋天,先是看到他和夫人、儿子晓宇,从医院里回来,他走路越发困难了,脸色也不大好,对我说:“崇轩,可要好好锻炼身体呢,到我这个地步,想锻炼也来不及了。我知道你和我一样,都比较懒……”我问过病情,还是老毛病,也没太在意。后是正逢胡同里修路,田老师坐着轮椅,晓宇推着,艰难地、缓慢地拐进东四条胡同里。晓宇说做了一个小手术,不要紧。这时我才意识到田老师真病了,而且病情有些复杂。几天后,我给家里打电话,晓宇说:“胡同里不好走,我爸住院了。等他出院你到家里见他吧。”
正是国庆放假期间,胡同里很安静。深秋的阳光静静地照着,苍老的胡同一如既往。田老师仰靠在沙发里,两条腿平搁在茶几上,脚下垫了椅垫。我和田老师是老熟人,见面不拘礼节,说话也很随便。看着他真诚、平和的面容,听着他从容、清晰的话音,我心里不觉轻松了许多。他说这次住院主要是控制腿部血栓问题,做了一个小手术。他说类风湿是老病了,不要命。他抬起严重扭曲的右手,说快成鸡爪子了,写字、打字是越来越困难了。话题转到他正在创作的“葫芦湾系列短篇小说”上,他说已有十几篇、十多万字了,再写几篇就能出本小册子了?炔『昧嗽倥σ话选K势鸹乩锏氖虑椋宜悼几阏允骼砦难澜绷耍褂写戳恳嘁槐尽渡轿髯骷易允觥罚媚忝抢献骷乙蝗诵匆黄匾湮恼隆K灯澜蔽一拐嫦氡ㄒ桓龆唐允浴K祷匾湮恼碌壬硖搴昧司托匆恍础K底湃梅蛉烁霉氐募阜庀喙匦藕槐叻淖乓槐咚担骸肮柑欤湟桓毖劬怠O衷谟掷匣ǎ纸樱楸ā⒌缡佣伎床磺辶恕8稍勖钦庖恍械模豢床恍矗罨褂惺裁匆庖澹俊彼档蒙艉艽螅械慵ざ镁玫鼗叵煸谖业亩摺J奔洳恢痪跫涔税敫龆嘈∈保壹泵Ω娲恰L锢鲜λ担骸俺缧也荒芩湍懔耍疽舱静黄鹄戳恕!彼底畔蛭疑斐鍪掷矗成弦黄潞竦男θ荨?
想不到这一别竟是永别。10月6日上午,我去传达室拿报纸,机关办公室的一位女孩子正往墙上贴一张公告,我走近一看,上面赫然写着:“田东照同志因病医治无效,于2013年10月5日13时57分在太原逝世,享年七十六岁”。我突然有点懵了。?腋湛垂挥腥欤坏慵O笠裁挥邪。∫桓鱿驶畹男蜗缶驼庋Р患胺赖叵Я恕?
我同田老师相识已有31年了。
1982年我从山西大学中文系调回忻州地区文联工作。这年6月14日至15日,吕梁地区文联的田东照、权文学?鲜Γ褂猩虾5缬爸破??У牧轿槐嗉纫恍惺耍涣局行徒纬瞪衔逄ㄉ健Q蠲掷鲜臀遗阃巴〉刂髦辍N业娜占巧嫌屑蚵约窃亍J鹿?1年,记忆模糊了,印象最深的有两点。一是上五台山的路是那样崎岖、险峻,又下着大雨,让人胆战心惊。二是领队的田老师是知名作家,那样真诚、随和,虽然交流不多,但在我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和我一样,都是山西大学毕业留校,又回到地区文联,这让我们更多了一点亲近感。
1988年8月我从忻州地区文联调回省作协,在《山西文学》做编辑。这年11月作协第三届代表会召开,田东照老师当选副主席。三位副主席的其他两位周宗奇、李国涛,都是驻会作家、评论家,唯有田老师是身居偏远地区的基层作家。在竞争激烈的换届选举中,能够自然胜出,一方面说明他的创作成就让人服气,另一方面在于他的人格人品让人敬重。做到这两点并不容易。
第二年,田老师就正式调回了省作协,担任党组成员、常务副主席。夫人、儿女也陆续迁来太原,在南华门东四条有了一个温馨、和谐的家。我与田老师原来就认识,再加上性格相近,来往也就多些。他是作协领导,但我从来没觉得他是领导,而更像父辈、兄长。他年长我14岁,介乎于父兄之间,因此就有一种双重辈分的感觉。自然,在文学上,他无疑是我的前辈、老师。记得我在办妻子、儿子进太原的户口时,他的女儿田晓利恰好在杏花岭派出所工作,热情相帮,即时办理,一路绿灯。免除了人们办户口时的种种艰难与曲折。见到田老师我向他表示感谢,他爽朗地说:“感谢啥?咱还能给别人帮点什么忙?办了就好。”
田老师作为常务副主席,分管作协文学院、刊物等业务工作。1992年冬天我开始主持《山西文学》工作,成为他的下属。田老师做工作,放手、稳健,从不干预下级的工作思路和具体做法,只是按照上面的政策和作协的安排,及时地通风、提醒一下。他不想管自己分外的事情,但对自己分管的工作一定要努力做?米鱿浮R蛭嗉康墓ぷ鳎也皇币蛩胧净惚ā⒔换灰饧K苁亲鹬匚业囊饧梦曳攀秩ジ伞V皇浅3V龈牢遥灰谡握呱铣鍪裁雌睿悸俏侍庖苋⑾钢隆K奈冉 ⒔魃鞯墓ぷ髯鞣纾晕液苡杏跋臁?
我和田老师在一块,谈论最多的还是社会、农村、文学、创作等话题。他经常跟我说起一些社会现象、熟悉的人物,与我探讨其中的意义和奥秘,探讨能不能写成小说。他经常跟我讲他的一些小说构思,倾听我的意见,在讲述中一篇小说的构思就成型了。有时则把写成的小说稿给我,让提意见。田老师?臀叶汲錾谂┐?,都倾?南??抵饕逦难В夹欧钫娉稀⒀辖鳌⒄钡淖鋈酥溃虼诵牧樯嫌懈嗟南嗤ㄖΑK亩犹锵睿脖弦涤谏轿鞔笱е形南担舶贰⑽难В潦樯醵啵枷牖钤荆⑾不缎匆恍┬∷瞪⑽摹S幸淮翁锢鲜λ灯鸲樱骸啊挥醒Щ嶙呔拖肱堋2缓煤檬煜ど睿蝗险嫜а质抵饕迥且惶祝腿ジ阆执赡切┗ㄈ逋取T趺茨苄闯龊眯∷担课沂撬捣涣宋叶樱憧纯此亩鳎铱伎肌!蔽蚁群罂垂钜恍┬∷瞪⑽模』镒尤肥涤醒丁⑺枷搿⒉牌捶ㄉ弦灿幸恍┪侍狻N页峡业靥噶俗约旱囊饧疃甲隽诵薷模罄闯霭媪顺墒斓某て∷怠睹魈欤舸诱饫锷稹贰?
当代六十多年的山西文学,出现过几代作家。田东照老师无疑属于第二代“山药蛋派”作家。这一代的作家还有韩文洲、李逸民、义夫、谢俊杰、杨茂林、权文学、马骏等等。这代作家忠实地继承了西、李、马、胡、孙等第一代的现实主义创作精神,在五六十年代和新时期做出了他们的贡献。但我总以为,田东照与第二代“山药蛋派”既有相同之处,又有不同之处。他上过大学中文系,有着较完备、厚实的文学修养,而其他几位多数没有受过高等教育。他与同代作家一样,跟踪社会变革和现实生活,表现地域特色与文化,运用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和手法。这是共同的创作特征。但他的小说又多了一些理性思考乃至现代意识,多了一些经典现实主义文学的品格和韵味。这则是他不同于同代作家作品的地方。这无疑是大学文学教育耳濡目染给予他的。当然,在多了一些的同时又少了一些,如现实生活本身的那种质朴、鲜活和自然,即生活的原生态感。而正因为多了的那些东西,使他的小说后来突破山西走向全国,创作生命也更长久一些。在某种程度上,他超越了同代作家,超越了文学流派。
田东照的创作开始于1963年,这年他在《火花》第12期发表了短篇小说处女作《第一天》。1964年又在《解放军文艺》第10期发表了短篇小说《新老队长》。大学期间的创作成功给了他极大的鼓舞。1970年代他在兴县工作期间,出版了两部长篇小说《长虹》和《龙山游击队》(与罗贤保合作),但他并不满意写于“极左”时代的这两部作品。1980年代是他创作的黄金期,他接连发表了一大批反映农村现实生活的优秀作品。如短篇小说《第28号人物》(《汾水》1980年第11期)、《失去权力的族长》(《山西文学》1984年第7期),中篇小说《黄河在这儿拐了个弯》(《中国》1984年第2期)、《农家》 (《山西文学》1987年第9期)等,这些作品逼真地描绘了晋西北农村的地域风貌和民情风俗,塑造了众多鲜活、扎实、有力的农民形象,表现了深厚、熟练的现实主义表现手法。
1990年代,步入“天命之年”、后又退下来的田东照老师,创作上再次发力,又写出一批现实主义力作、特别是“官场系列小说”,成为他创作的活跃期。而此时的山西第二代作家大多已经封笔。这时我正在《山西文学》负责工作,他的作品绝大部分发表在我们的刊物上。六年间他发表了三篇短篇小说:《秋天的故事》(1996年第1期)、《老万成名》(1997年第6期)、《老友》(1998年第11期);两部中篇小说:《跑官》(1997年第2期)、《买官》(1999年第3期);还有一篇纪实散文:《黄河漫笔》。共六篇作品。山西老一代作家有一个很好的传统,写下自己满意、可以给刊物争光的作品,首先给自家的刊物,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因此,我很感激田老师,把自己的精心之作都支持了我们刊物。
田老师把他的作品都给《山西文学》发表,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相信我作为一个编辑对作品的判断,相信我会直率地提出一些可供修改的意见。当然,他也把作品拿给别的作家、编辑,广泛听取大家的意见。《跑官》、《买官》两部小说,他是怀着“没把握”的心理给我看的,让我判断一下官场题材能不能这样写?其中有哪些较大的思想和艺术问题?坦率说,这是一个敏感、复杂的题材领域。田老师能否从乡土题材顺利地转换到官场题材上来?能否把握好其中的一些关键问题?刊物敢不敢发表这样的作品?一开始我的心里也“没把握”。但看过他的作品,我的心里有底了。在对社?嵘罟饷饔牒诎担诵员旧砻篮糜氤蠖瘢俪「苡胝辶α康让舾形侍馍希淼眉壬钊胗智〉保⒈沓隼床唤霾换嵊懈弊饔茫换崾且恢帧罢芰俊薄A狡遄游叶继峁簧僖饧缰魈狻⑶榻凇⑷宋铩⒂镅缘确矫娴模锢鲜π樾慕邮埽险嫘薷闹辽倭酱我陨希缓蟛欧判姆⒈怼?
在发表《跑官》时,我在“卷首语”中写道:“本期我们还特别向您推荐田东照的中篇新作《跑官》,作品敏锐地抓住了当前人人关注、痛?薜摹芄傧窒蟆媸档亟沂玖斯俪〉闹种帜谀唬茉炝艘桓錾碓诠俪 ⒌皇д逵肓贾南匚榧切蜗蟆W髌分泵嫦质怠⒛谌莺裰亍!绷侥旰螅⒈怼堵蚬佟肥保倚戳艘辉蚪铣さ摹氨喔迨旨恰保骸啊渡轿魑难?》1997年第2期,发表了田东照的中篇小说《跑官》,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小说月报》、《新华文?贰ⅰ蹲髌酚胝返热】杆僮兀踔料瘛兜吃蔽恼贰ⅰ读斓伎蒲А返确俏?学刊?镆?破例摘编,前前后后约有十多种选刊、报纸、书籍转载收编了这部中篇小说。此外,还被改编成电视剧、广播剧、连环画。一部小说,引起如此广泛的社会反响,它说明了一个道理:全社会都在关注、思考着官场,包括身在官场的大大小小的官儿们。现在,田东照又拿出了《跑官》之后的第二个中篇小说——《买官》,还特意加了一个副题‘官场系列小说之二’,并说他要把这个系列继续写下去。看来,作家是迷上这个诱人的题材了。如果说,田东照在写《跑官》时,他的笔还有点犹豫、小心的话,那么在写《买官》时,他的笔就显得从容、自由多了。作品中的那位镇党委书记,这回可是实实在在地揣了八万元去买官了,但结果却是碰壁而回。最终使他买官得手的,不是‘金钱贿赂’,而是‘精神贿赂’,这反映了官场的复杂、微妙和不可预测。当然,作品中的镇党委书记,虽然执意买官,但人并不坏,是年龄、体制等因素使他做出了违心之举。作家对他表现了一种很深的理解和同情。作品沉实而又好读,希望读者能够喜欢。”后一部作品发表后也很快在《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重要刊物转载。两部中篇的成功,激发了“花甲之年”的田老师的劲头,他紧接着又写出并发表了《卖官》、《骗官》两部中篇,2000年中国电影出版社主动联系,为他出版了包括四部中篇的集子《跑官》。一直到2004年,他又陆续发表了《D城无雪》、《啼笑皆非》《恐炸症》、《还乡,还乡》四部中篇小说。“官场系列小说”共八部作品,约25万字,创作历时四年。其中的四部作品分别获得《中篇小说选刊》、《中国作家》等刊物优秀作品奖。在这一系列小说中,饱含了田老师对官场腐败的痛恨与批判,对众多官员人格与心理的解剖与反思,对政治体制改革的呼唤与期望。众多评论家把他称为“官场小说作家”。
其实,田老师最拿手的还是乡土题材小说。前年——2011年的一天,他在胡同拦住我,高兴地说又写了一个系列小说,要跟我说道说道。并说已拿出初稿,让我再做第一读者。几天后,他就交给我一叠打印稿,这就是“葫芦湾短篇系列小说”。这部作品写的是吕梁山区、黄河岸边,一个叫葫芦湾的村子里三四十年代的老故事和旧人物。浓郁的民情风俗,生动的人物形象,简练的白描手法,让我再一次目睹了田老师深厚的生活积淀和老到的写实手法。我只改了一些错别字,提了一些细节上的意见,让他拿给《山西文学》主编鲁顺民过目。74岁的田老师硬是学会了电脑写作,用扭曲的一二个手指,一下一下地击键,这十几篇小说真不知费了多少时间和力气。顺民读过说:“田老师,宝刀不老,这种白描手法现在年轻作家已经不会了。”于是《山西文学》从2012年第1期开始一直连发到第7期,包括《北京文学》和《黄河》发表的两篇,共十篇作品。院里院外的作家看了,都说:“好!”
10月9日清晨,举行了田老师的遗体告别仪式。我从殡仪馆回来,一直觉得这像是一场梦,七天前那个下午谈话的情景总在脑子里浮现。他还有许多写作计划,如再写几篇“葫芦湾系列短篇小说”,如完成作协安排的“作家自述”文章,如编辑出版他的作品文集。前几年他多次说还要写一部农村生活长篇小说,但此刻他不敢奢望了。他的脸上是一以贯之的真诚、平和的神情,下午的阳光折射在他脸上,显得宁静、超然、淡定。谁也不知道,死神却正在悄悄地向他走来。
几天前见到晓宇,我说给你爸买一副眼镜吧。他说已经买了送去了。让田老师在天国完成他未竟的心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