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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几天,配一副眼镜”

时间:2024-05-12    来源:馨文居    作者:段崇轩  阅读:

  10月2日下午,我决定去看望田东照老师。田老师生病,是早知道了。从夏天到秋天,先是看到他和夫人、儿子晓宇,从医院里回来,他走路越发困难了,脸色也不大好,对我说:“崇轩,可要好好锻炼身体呢,到我这个地步,想锻炼也来不及了。我知道你和我一样,都比较懒……”我问过病情,还是老毛病,也没太在意。后是正逢胡同里修路,田老师坐着轮椅,晓宇推着,艰难地、缓慢地拐进东四条胡同里。晓宇说做了一个小手术,不要紧。这时我才意识到田老师真病了,而且病情有些复杂。几天后,我给家里打电话,晓宇说:“胡同里不好走,我爸住院了。等他出院你到家里见他吧。”

  正是国庆放假期间,胡同里很安静。深秋的阳光静静地照着,苍老的胡同一如既往。田老师仰靠在沙发里,两条腿平搁在茶几上,脚下垫了椅垫。我和田老师是老熟人,见面不拘礼节,说话也很随便。看着他真诚、平和的面容,听着他从容、清晰的话音,我心里不觉轻松了许多。他说这次住院主要是控制腿部血栓问题,做了一个小手术。他说类风湿是老病了,不要命。他抬起严重扭曲的右手,说快成鸡爪子了,写字、打字是越来越困难了。话题转到他正在创作的“葫芦湾系列短篇小说”上,他说已有十几篇、十多万字了,再写几篇就能出本小册子了?炔『昧嗽倥σ话选K势鸹乩锏氖虑椋宜悼几阏允骼砦难澜绷耍褂写戳恳嘁槐尽渡轿髯骷易允觥罚媚忝抢献骷乙蝗诵匆黄匾湮恼隆K灯澜蔽一拐嫦氡ㄒ桓龆唐允浴K祷匾湮恼碌壬硖搴昧司托匆恍础K底湃梅蛉烁霉氐募阜庀喙匦藕槐叻淖乓槐咚担骸肮柑欤湟桓毖劬怠O衷谟掷匣ǎ纸樱楸ā⒌缡佣伎床磺辶恕8稍勖钦庖恍械模豢床恍矗罨褂惺裁匆庖澹俊彼档蒙艉艽螅械慵ざ镁玫鼗叵煸谖业亩摺J奔洳恢痪跫涔税敫龆嘈∈保壹泵Ω娲恰L锢鲜λ担骸俺缧也荒芩湍懔耍疽舱静黄鹄戳恕!彼底畔蛭疑斐鍪掷矗成弦黄潞竦男θ荨?

  想不到这一别竟是永别。10月6日上午,我去传达室拿报纸,机关办公室的一位女孩子正往墙上贴一张公告,我走近一看,上面赫然写着:“田东照同志因病医治无效,于2013年10月5日13时57分在太原逝世,享年七十六岁”。我突然有点懵了。?腋湛垂挥腥欤坏慵O笠裁挥邪。∫桓鱿驶畹男蜗缶驼庋Р患胺赖叵Я恕?

  我同田老师相识已有31年了。

  1982年我从山西大学中文系调回忻州地区文联工作。这年6月14日至15日,吕梁地区文联的田东照、权文学?鲜Γ褂猩虾5缬爸破??У牧轿槐嗉纫恍惺耍涣局行徒纬瞪衔逄ㄉ健Q蠲掷鲜臀遗阃巴〉刂髦辍N业娜占巧嫌屑蚵约窃亍J鹿?1年,记忆模糊了,印象最深的有两点。一是上五台山的路是那样崎岖、险峻,又下着大雨,让人胆战心惊。二是领队的田老师是知名作家,那样真诚、随和,虽然交流不多,但在我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和我一样,都是山西大学毕业留校,又回到地区文联,这让我们更多了一点亲近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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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8年8月我从忻州地区文联调回省作协,在《山西文学》做编辑。这年11月作协第三届代表会召开,田东照老师当选副主席。三位副主席的其他两位周宗奇、李国涛,都是驻会作家、评论家,唯有田老师是身居偏远地区的基层作家。在竞争激烈的换届选举中,能够自然胜出,一方面说明他的创作成就让人服气,另一方面在于他的人格人品让人敬重。做到这两点并不容易。

  第二年,田老师就正式调回了省作协,担任党组成员、常务副主席。夫人、儿女也陆续迁来太原,在南华门东四条有了一个温馨、和谐的家。我与田老师原来就认识,再加上性格相近,来往也就多些。他是作协领导,但我从来没觉得他是领导,而更像父辈、兄长。他年长我14岁,介乎于父兄之间,因此就有一种双重辈分的感觉。自然,在文学上,他无疑是我的前辈、老师。记得我在办妻子、儿子进太原的户口时,他的女儿田晓利恰好在杏花岭派出所工作,热情相帮,即时办理,一路绿灯。免除了人们办户口时的种种艰难与曲折。见到田老师我向他表示感谢,他爽朗地说:“感谢啥?咱还能给别人帮点什么忙?办了就好。”

  田老师作为常务副主席,分管作协文学院、刊物等业务工作。1992年冬天我开始主持《山西文学》工作,成为他的下属。田老师做工作,放手、稳健,从不干预下级的工作思路和具体做法,只是按照上面的政策和作协的安排,及时地通风、提醒一下。他不想管自己分外的事情,但对自己分管的工作一定要努力做?米鱿浮R蛭嗉康墓ぷ鳎也皇币蛩胧净惚ā⒔换灰饧K苁亲鹬匚业囊饧梦曳攀秩ジ伞V皇浅3V龈牢遥灰谡握呱铣鍪裁雌睿悸俏侍庖苋⑾钢隆K奈冉 ⒔魃鞯墓ぷ髯鞣纾晕液苡杏跋臁?

  我和田老师在一块,谈论最多的还是社会、农村、文学、创作等话题。他经常跟我说起一些社会现象、熟悉的人物,与我探讨其中的意义和奥秘,探讨能不能写成小说。他经常跟我讲他的一些小说构思,倾听我的意见,在讲述中一篇小说的构思就成型了。有时则把写成的小说稿给我,让提意见。田老师?臀叶汲錾谂┐?,都倾?南??抵饕逦难В夹欧钫娉稀⒀辖鳌⒄钡淖鋈酥溃虼诵牧樯嫌懈嗟南嗤ㄖΑK亩犹锵睿脖弦涤谏轿鞔笱е形南担舶贰⑽难В潦樯醵啵枷牖钤荆⑾不缎匆恍┬∷瞪⑽摹S幸淮翁锢鲜λ灯鸲樱骸啊挥醒Щ嶙呔拖肱堋2缓煤檬煜ど睿蝗险嫜а质抵饕迥且惶祝腿ジ阆执赡切┗ㄈ逋取T趺茨苄闯龊眯∷担课沂撬捣涣宋叶樱憧纯此亩鳎铱伎肌!蔽蚁群罂垂钜恍┬∷瞪⑽模』镒尤肥涤醒丁⑺枷搿⒉牌捶ㄉ弦灿幸恍┪侍狻N页峡业靥噶俗约旱囊饧疃甲隽诵薷模罄闯霭媪顺墒斓某て∷怠睹魈欤舸诱饫锷稹贰?

  当代六十多年的山西文学,出现过几代作家。田东照老师无疑属于第二代“山药蛋派”作家。这一代的作家还有韩文洲、李逸民、义夫、谢俊杰、杨茂林、权文学、马骏等等。这代作家忠实地继承了西、李、马、胡、孙等第一代的现实主义创作精神,在五六十年代和新时期做出了他们的贡献。但我总以为,田东照与第二代“山药蛋派”既有相同之处,又有不同之处。他上过大学中文系,有着较完备、厚实的文学修养,而其他几位多数没有受过高等教育。他与同代作家一样,跟踪社会变革和现实生活,表现地域特色与文化,运用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和手法。这是共同的创作特征。但他的小说又多了一些理性思考乃至现代意识,多了一些经典现实主义文学的品格和韵味。这则是他不同于同代作家作品的地方。这无疑是大学文学教育耳濡目染给予他的。当然,在多了一些的同时又少了一些,如现实生活本身的那种质朴、鲜活和自然,即生活的原生态感。而正因为多了的那些东西,使他的小说后来突破山西走向全国,创作生命也更长久一些。在某种程度上,他超越了同代作家,超越了文学流派。

  田东照的创作开始于1963年,这年他在《火花》第12期发表了短篇小说处女作《第一天》。1964年又在《解放军文艺》第10期发表了短篇小说《新老队长》。大学期间的创作成功给了他极大的鼓舞。1970年代他在兴县工作期间,出版了两部长篇小说《长虹》和《龙山游击队》(与罗贤保合作),但他并不满意写于“极左”时代的这两部作品。1980年代是他创作的黄金期,他接连发表了一大批反映农村现实生活的优秀作品。如短篇小说《第28号人物》(《汾水》1980年第11期)、《失去权力的族长》(《山西文学》1984年第7期),中篇小说《黄河在这儿拐了个弯》(《中国》1984年第2期)、《农家》 (《山西文学》1987年第9期)等,这些作品逼真地描绘了晋西北农村的地域风貌和民情风俗,塑造了众多鲜活、扎实、有力的农民形象,表现了深厚、熟练的现实主义表现手法。

  1990年代,步入“天命之年”、后又退下来的田东照老师,创作上再次发力,又写出一批现实主义力作、特别是“官场系列小说”,成为他创作的活跃期。而此时的山西第二代作家大多已经封笔。这时我正在《山西文学》负责工作,他的作品绝大部分发表在我们的刊物上。六年间他发表了三篇短篇小说:《秋天的故事》(1996年第1期)、《老万成名》(1997年第6期)、《老友》(1998年第11期);两部中篇小说:《跑官》(1997年第2期)、《买官》(1999年第3期);还有一篇纪实散文:《黄河漫笔》。共六篇作品。山西老一代作家有一个很好的传统,写下自己满意、可以给刊物争光的作品,首先给自家的刊物,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因此,我很感激田老师,把自己的精心之作都支持了我们刊物。

  田老师把他的作品都给《山西文学》发表,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相信我作为一个编辑对作品的判断,相信我会直率地提出一些可供修改的意见。当然,他也把作品拿给别的作家、编辑,广泛听取大家的意见。《跑官》、《买官》两部小说,他是怀着“没把握”的心理给我看的,让我判断一下官场题材能不能这样写?其中有哪些较大的思想和艺术问题?坦率说,这是一个敏感、复杂的题材领域。田老师能否从乡土题材顺利地转换到官场题材上来?能否把握好其中的一些关键问题?刊物敢不敢发表这样的作品?一开始我的心里也“没把握”。但看过他的作品,我的心里有底了。在对社?嵘罟饷饔牒诎担诵员旧砻篮糜氤蠖瘢俪「苡胝辶α康让舾形侍馍希淼眉壬钊胗智〉保⒈沓隼床唤霾换嵊懈弊饔茫换崾且恢帧罢芰俊薄A狡遄游叶继峁簧僖饧缰魈狻⑶榻凇⑷宋铩⒂镅缘确矫娴模锢鲜π樾慕邮埽险嫘薷闹辽倭酱我陨希缓蟛欧判姆⒈怼?

  在发表《跑官》时,我在“卷首语”中写道:“本期我们还特别向您推荐田东照的中篇新作《跑官》,作品敏锐地抓住了当前人人关注、痛?薜摹芄傧窒蟆媸档亟沂玖斯俪〉闹种帜谀唬茉炝艘桓錾碓诠俪 ⒌皇д逵肓贾南匚榧切蜗蟆W髌分泵嫦质怠⒛谌莺裰亍!绷侥旰螅⒈怼堵蚬佟肥保倚戳艘辉蚪铣さ摹氨喔迨旨恰保骸啊渡轿魑难?》1997年第2期,发表了田东照的中篇小说《跑官》,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小说月报》、《新华文?贰ⅰ蹲髌酚胝返热】杆僮兀踔料瘛兜吃蔽恼贰ⅰ读斓伎蒲А返确俏?学刊?镆?破例摘编,前前后后约有十多种选刊、报纸、书籍转载收编了这部中篇小说。此外,还被改编成电视剧、广播剧、连环画。一部小说,引起如此广泛的社会反响,它说明了一个道理:全社会都在关注、思考着官场,包括身在官场的大大小小的官儿们。现在,田东照又拿出了《跑官》之后的第二个中篇小说——《买官》,还特意加了一个副题‘官场系列小说之二’,并说他要把这个系列继续写下去。看来,作家是迷上这个诱人的题材了。如果说,田东照在写《跑官》时,他的笔还有点犹豫、小心的话,那么在写《买官》时,他的笔就显得从容、自由多了。作品中的那位镇党委书记,这回可是实实在在地揣了八万元去买官了,但结果却是碰壁而回。最终使他买官得手的,不是‘金钱贿赂’,而是‘精神贿赂’,这反映了官场的复杂、微妙和不可预测。当然,作品中的镇党委书记,虽然执意买官,但人并不坏,是年龄、体制等因素使他做出了违心之举。作家对他表现了一种很深的理解和同情。作品沉实而又好读,希望读者能够喜欢。”后一部作品发表后也很快在《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重要刊物转载。两部中篇的成功,激发了“花甲之年”的田老师的劲头,他紧接着又写出并发表了《卖官》、《骗官》两部中篇,2000年中国电影出版社主动联系,为他出版了包括四部中篇的集子《跑官》。一直到2004年,他又陆续发表了《D城无雪》、《啼笑皆非》《恐炸症》、《还乡,还乡》四部中篇小说。“官场系列小说”共八部作品,约25万字,创作历时四年。其中的四部作品分别获得《中篇小说选刊》、《中国作家》等刊物优秀作品奖。在这一系列小说中,饱含了田老师对官场腐败的痛恨与批判,对众多官员人格与心理的解剖与反思,对政治体制改革的呼唤与期望。众多评论家把他称为“官场小说作家”。

  其实,田老师最拿手的还是乡土题材小说。前年——2011年的一天,他在胡同拦住我,高兴地说又写了一个系列小说,要跟我说道说道。并说已拿出初稿,让我再做第一读者。几天后,他就交给我一叠打印稿,这就是“葫芦湾短篇系列小说”。这部作品写的是吕梁山区、黄河岸边,一个叫葫芦湾的村子里三四十年代的老故事和旧人物。浓郁的民情风俗,生动的人物形象,简练的白描手法,让我再一次目睹了田老师深厚的生活积淀和老到的写实手法。我只改了一些错别字,提了一些细节上的意见,让他拿给《山西文学》主编鲁顺民过目。74岁的田老师硬是学会了电脑写作,用扭曲的一二个手指,一下一下地击键,这十几篇小说真不知费了多少时间和力气。顺民读过说:“田老师,宝刀不老,这种白描手法现在年轻作家已经不会了。”于是《山西文学》从2012年第1期开始一直连发到第7期,包括《北京文学》和《黄河》发表的两篇,共十篇作品。院里院外的作家看了,都说:“好!”

  10月9日清晨,举行了田老师的遗体告别仪式。我从殡仪馆回来,一直觉得这像是一场梦,七天前那个下午谈话的情景总在脑子里浮现。他还有许多写作计划,如再写几篇“葫芦湾系列短篇小说”,如完成作协安排的“作家自述”文章,如编辑出版他的作品文集。前几年他多次说还要写一部农村生活长篇小说,但此刻他不敢奢望了。他的脸上是一以贯之的真诚、平和的神情,下午的阳光折射在他脸上,显得宁静、超然、淡定。谁也不知道,死神却正在悄悄地向他走来。

  几天前见到晓宇,我说给你爸买一副眼镜吧。他说已经买了送去了。让田老师在天国完成他未竟的心愿吧!

配一副眼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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