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属虎。老田也属虎。我们是相差整整一轮的虎。
最近几年居无定所,一直是北京、太原两边跑。9月27号中午临去北京的前一天,我和蒋韵在楼下巧遇老田一家,翠莲大嫂和晓宇都在,他们刚刚从医院复查回来。老田坐在楼下车库旁边的台阶上,气色很不好,询问之下才知道他因为腿部的静脉血栓问题,正在医院治疗。聊了一会儿,各自回家。我们和老田一家楼上楼下做了十九年的邻居。远亲不如近邻。或是逢年过节,或是看了对方新发表的作品,在胡同里、楼道上遇见了聊上几句是常有的事。老田生性谨慎,很少直接到家里来,即便来了也从不久坐。十九年的邻居,老田一直坚持君子之交,唯恐耽误了别人的时间。老田最近几年身体不大好,除了类风湿的老毛病之外,又添了别的病。可皮实的老田总是能熬过去,不管得了什么病,过不了几天,楼道上、胡同里就又会看见拖着病体的老田出来散步。时不时的,就又会在杂志上看见老田新写的小说。住在楼下的老田,就像一头不倦的老牛,默不作声永远在低头耕地,年过七旬照样笔耕不辍。这件事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自然得就像每天太阳都会从东边出来一样。本来以为一切如故,等我们从北京回来就又能见面了。
万万没有想到,此去就是永诀!
10月8号下午接到电话:老田已经在5号突然去世,明天就是老田的葬礼。得知噩耗,像被人当胸砸了一拳,一时有点缓不过神来,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不能相信这都是真的。南华门东四条的院子里,当年老中青三代作家济济一堂的盛况恍如一梦,如今不但老作家们先后辞世,道新骤然先行,现在,老田也去世了。亲朋永诀才格外体味人生苦短。亲朋永诀才分明看见此岸有扇门永远开着。
新时期以来的山西作家群,在上世纪80年代曾有过“晋军崛起”的盛名。老田是“文革”前毕业的大学生,比我们都要长几岁,出道早,再加上他为人老成持重,大家都把他看做兄长,都叫他老田,即便后来有了官职也还是只叫老田。好像老田生来就是老田。至今记得,当年老田的中篇小说《黄河在这儿转了个弯》一炮打响,名满三晋。那时候常有创作会、改稿会之类的聚会,聚会的时候我们经常爱跟老田开玩笑,酒过三巡常常会有人举杯敬酒:老田,来,再喝一杯,喝了这杯酒黄河?筒还胀涠耍±咸锫尘坪煺酒鹄从Χ裕龋炔缓榷疾还胀涠?
吕梁山的黄土地是老田生于斯长于斯的热土。终其一生老田都在描写、?鹗觥⒈泶镎馄韧痢;昵C屋樱钢静挥濉>驮谌ツ辏咸锿献哦嗖?之躯,还又推出了他的系列小说《葫芦湾传奇》、《黄河》上刊出。所不同的是,沧海桑田换了人间,如今的写作已经没有了当年的热闹,已经没有人再来为晋军摇旗呐喊。老田的葫芦湾就像冬天的黄河,安静、冷寂地在天边流过。退休之后的老田先是告别官场,继而疏离文坛,晚景渐近病体支离,唯一没有放下的就是手中的笔。孔子说,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这个境界既是行无羁绊的自由,更是心无一物的忘我。年过七旬的老田陋室孤灯,笔耕不舍,这几乎已经成了他一个人的仪式,一种与荣辱成败无关的寄托。对于真诚的写作者来说,唯一的安慰,唯一的获得,就是他留在字里行间的寄托。除了寄托别无一物。就此而言,老田是幸运的,他有一方可以安放灵魂的热土。这块让他魂牵梦萦的热土依山面河——山是吕梁,河是黄河。老田是黄河之子。
记不清当年和老田聊过多少次吕梁、黄河,也记不清那一次是为了什么,老田跟我说起吕梁民歌,他无意间脱口说出几句歌词:
娃娃尿炕搭被子,
壳脑难活拔罐子,
夜里难活想妹子,
心里难活唱曲子。
只有词,没有调。说者无意,老田恐怕是也早就忘了这回事。可我却听得入心入耳,动情不已。后来,我把这首吕梁民歌放进我的中篇小说《黑白》的第六小节,第六小节只有这四句歌词。白纸黑字的四句,意境深远,留白无限。
多年来,我一直想给这四句歌词配上曲子,可惜,听歌无数,捡遍寒枝不肯栖,总觉得不合适,总也配不上。时过境迁,如今的晋陕民歌戴着白羊肚手巾,捏着高腔,夹杂在流行歌星中间早已味道大变。欢天喜地的哥哥妹妹们,早已经不知道黄土高原的那些曲子本不是为了取悦耳朵的,那是在千百年的生死更替中煎熬出来的生命的叹息。
于是,老田当年传给我的这支曲子,至今还是有词无调。所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转眼间,当年曾经对酒的老田辞世而去。歌无调可唱,酒无人可对,真正是情何以堪!
不久前,在凤凰卫视一档节目里看到陕北英雄刘志丹的纪录片。片头片尾各有一段陕北民歌清唱,没有伴奏也没有背景音乐,悲凉苍劲、辽远宽广的男声,地老天荒,思接千载,唱得人眼热心颤,情乱如麻。我想,从吕梁山走下来的老田,如果也听到这样的歌唱,肯定会比我有更多也更深的感触,肯定会比我有更多也更深的联想。我相信,身在对岸往生而去的老田肯定可以听到。
2013年10月25日,哀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