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的,刘耀平就钻进东厢房。媳妇在院子喊他,说到点了,甭迟了扣钱。
刘耀平顶着一头的蛛网,出来了,拍着手,告诉媳妇不去了,放假了,又问媳妇厢房的铁丝怎么找不见了?还有秋里收拾的一捆秫秸秆,咋也不见了。
媳妇不理他的问话,着急地问怎么就放假了?年假?这才腊月二十啊,还没过二十三就放假了?媳妇说,我记得去年腊月二十六才放的假。媳妇叫刘耀平出去打听打听,是不是老板要裁人,故意说是放假。
刘耀平不理会媳妇,又在墙角翻腾找铁丝找秫秸秆。
媳妇见劝不动刘耀平,扯了围巾要出去问问。刘耀平就这么个性格,本就寡言,今年以来,话更少了。
刘耀平却嫌媳妇多事,扒拉着墙角的铁丝竹条,不叫媳妇出去,说看把你能的,厂长说厂里订单正好做完,年根了,也不再接单子了,就放假了。
媳妇问,工资呢?也没了吧?
刘耀平说,那是肯定了。私人企业,你以为是政府机关,躺到家里该发工资也一分不少。刘耀平找到了一团铁丝,比划着,说,还得买些,这些只能糊两个灯笼。
媳妇撇撇嘴,气恼恼地把手里的围巾摔得刷刷响,说糊不糊吧,老讲究了,这年头,谁还想着?又挣不下一毛钱。
反正我也没事,正好糊灯笼。刘耀平头也不抬地忙着。
媳妇叫他扔下手里的活儿,找窝窝问问去。窝窝跟他一个厂里上班,还没放假,就在城里找了一份零工。窝窝说,一天能挣百八十块,不少了,闲着也是闲着,挣点过年钱。窝窝叫刘耀平一起去。刘耀平不愿意。他是想正好有时间了,可以糊几个灯笼。刘耀平从小就喜欢糊灯笼,三角的四角的五角的,就是八角的十二角的灯笼,刘耀平也会糊。还有西瓜灯船灯花儿灯茄子灯,刘耀平三拧两扎的,红纸黄纸绿纸一糊,呵,那灯笼就精彩得惹得巷里的孩子都往他家跑,要比买的灯笼好看多了。买的灯笼就是个红纱,就是个傻乎乎的圆,有什么好看的。刘耀平看不起街上挂的那些圆灯笼。他已经想好了,今年多扎些灯笼,给巷里邻居的门上都挂上。刘耀平想着初一一直到元宵节,每个晚上,巷子的头顶就会亮起一个又一个的灯笼,花花绿绿的,闪亮闪亮的,是要比过了山墙上的路灯空中的月亮了。当然,要是下场雪就更好看了。纷纷扬扬的雪花也会被灯笼照亮了,也会染上红红绿绿的色彩了。雪落无声。那无声里也有震撼人心的声音呢。刘耀平找寻着剪刀钳子,一边就嘿嘿笑了起来。好像是,他的灯笼已经挂满了小巷,好像是,雪花正飘飘洒洒地落到了他的灯笼上了。
刘耀平的心里涌荡起一股股暖流,那暖流热热的,刺激得他的鼻子酸酸的。这么好的景,儿子却看不到了。刘耀平咬着嘴唇,心说今年给自己糊一对鲤鱼灯笼,鲤鱼跳龙门,寓意好,又喜庆。儿子死后,家里暗灰冷寂了小半年,是该有点喜色了。你不能总是想着他抹眼泪吧,日子不过了?没了他,还有老爸老妈啊,还有老婆女儿啊,这日子还得往前走还得过哩。黄红红这么说的。刘耀平想起黄红红,心就变得柔软起来,他悄悄抬眼看了一下媳妇,心里兀地抖了一下,老了,也瘦了,这女人,当年是何样的红润,丰腴,前街后巷数得上的好看,现在,也让日子搓磨得粗糙了,衰弱了,是让人心疼。刘耀平的眼里就有点热,暗暗地骂自己想人家黄红红。黄红红劝慰你两句,你就想五想六了?刘耀平深深地叹息着,泪却在心里漾起了。自儿子死后,刘耀平动不动就想哭。刘耀平骂自己没出息,跟个娘们样。他咬咬牙,把泪捂到心里,把愁闷到心里,把所有的一切都埋到心里,埋得深深的,压得死死的,谁也看不见,就是他自己,他也要求不去碰触那块地方。
可是,哪能不碰触呢?
这个熊儿子,咋就这么狠心地在世上转一圈,在我面前晃个影,就走了呢。你走了也就走了吧,偏偏的,你留下那么多的笑,那么多的恼,那么多的跑跳玩闹,一样一样,你不知道这些忽地都变成了小锯子在我心里锯,刺拉——刺拉——锯过来又锯过去,没日没夜,一刻不停。
刘耀平的儿子是司机,出了车祸,死了。21岁,说没就没了。刘耀平记得很清楚,头一天,媳妇还在饭桌上说得攒钱盖一座新院子,有了新院子,给儿子说媳妇也容易些,是体面了。
儿子笑嘻嘻的,嘴上说不急,长了两颗绿豆大小的痘痘的脸却泛红了。这孩子,都什么年代了,还害羞。刘耀平抬眼瞅了儿子一眼,心里只想笑。可是没有笑。儿子内向,不爱说话,爱把事往心里装。这不好。心思重,苦自己。媳妇时常这样唠叨,劝儿子,回头又说刘耀平,像你。你就是这样,闷葫芦。有啥不能说的,说了,心里就畅快了,就清楚了,该干啥干啥,该咋办咋办,捂到肚子,你能捂出一毛钱啊你捂。媳妇埋怨着,也心疼着,是贴心贴肺的话。刘耀平不让媳妇当着孩子的面说,儿子大了,说话得讲究个策略。他说,儿子不给你惹事,听话,懂事,叫干啥干啥,是有他的优点哩,眼下一个月还挣一千多,你还要咋?
儿子在铸造厂开车,准确点说,是跟车的。一辆车上都是两个司机。儿子跟一个姓胡的师傅一个车,跑长途。实车,胡师傅不叫他开,送完了钢球,空车回来,他才开。
这样也好,少挣点,可安全。毕竟还小。
让他和媳妇没想到的是这个闷葫芦的儿子,一笑脸就红的儿子,在长途路上认识了一个小饭店服务员,一来二去的,俩人就好上了。
媳妇不同意。
媳妇说,你知道人家根底?
媳妇说,饭店服务员,整天在路上,人来人往的,还不知接触些啥人?
媳妇的话还没落地,儿子就忽地站起,嗵地摔下汤碗,脸涨得通红,气狠狠地,给我娶媳妇还是给你娶媳妇?你见过人家?路上饭店咋哩?有啥不干净的?
儿子气呆呆地走了。米汤碗翻了,汤汤水水横横竖竖地流了半桌子。
刘耀平哪里想到儿子这一走,就永远也回不来了,他还劝媳妇等儿子回来,好好商量,他说哪里都有好女子,窑子铺还出个讲义气重感情的杜十娘苏三哩。
媳妇一听他的话,倏地就火了,嘭地也摔了碗,抓着筷子指着他就嚷开了,子不教父之过,你娃这样子还不是你惯的,啥杜十娘苏三,你是指望我娃娶个婊子?你跟那婊子不干不净的,指着我娃也娶个婊子?
媳妇说的“婊子”就是黄红红。黄红红跟刘耀平在一个厂里打工。说实话,刘耀平心里是有些喜欢黄红红的。倒不是黄红红长得漂亮,虽然黄红红小鼻子小眼睛的也不算难看,怎么说呢?刘耀平觉得是顺眼。人看谁顺眼了,就觉不出她是好看难看,长相已忽略得不在眼里了,落到眼里的都是顺心顺气,是欢喜了。他跟黄红红是初中同学,从初一到初三,他们都在一个班。那时,男生女生不说话。他跟黄红红自然也没有说过话。印象里,他几乎没有听到过黄红红的声音。他没有想到黄红红的声音是那么的柔婉,慢慢的,不急不缓的,像水渠里的流水,叮叮铃铃,叮叮铃铃,也清澈,也透明,是好听了。而且,她说的话还那么的在理,入心入肺。刘耀平喜欢黄红红的柔声细语。村里的媳妇,做姑娘时还是细声细语的,也轻柔,也舒缓,藏了姑娘家青嫩的心思,是矜持的模样了,可一旦做了媳妇,你去看去,那青嫩就被搓成了丝瓜瓤子般,干巴,硬挺,直来直去,矜持也没了,轻柔也没了,说话就变了腔调,不是张牙舞爪,就是粗声大气,刺啦啦,刺啦啦,岭上的石头般,粗糙、硬实,硌着人的耳朵。黄红红好像没有变,她还是女孩子说话的调子。而且,黄红红喜欢看书。有一次在食堂吃饭时,刘耀平看见黄红红的饭盒边摊着一本书。黄红红一边吃,一边翻着书。食堂里人来人往,嘈杂一片,黄红红却看得认真,头也不抬一下。刘耀平再看黄红红时,果然发现了黄红红跟别的女工的不同了。吃饭吃味,听话听音。这音当然不只是说话的声调,还有内容。是涵养。刘耀平觉得,人的涵养很重要,涵养表现出来就在人的说话内容上和做事的态度上。有涵养没涵养,三言两语的,刘耀平就能听出来。
有一天下班了,刘耀平想着少走路,就从一条小道上回家。冬天的早晨,太阳要到半上午了才能露出个头。七点多的路上,还是昏蒙一片。刘耀平怕什么,这条路走了多少次了。可是,偏偏的,为了躲避路中间的一块石头,电动车一扭,刘耀平摔到了一人多深的沟里,挣了几下,没起来,想打电话叫人,手腕疼得掏不出手机。正急得不知怎么办好,路上跳下一个人,是黄红红。黄红红这天也恰巧从这条小道上走。黄红红把他扶起来,又帮他把车子扛到路上。他看着黄红红扛着电动车,一步一步爬得吃力,就说打电话叫个人来吧,别再伤了你。黄红红不说话,勾着头弓着背,硬是把车子扛了上来。上来了,呼哈呼哈地喘着粗气,要送刘耀平去医院检查,说可别伤着筋骨。刘耀平揉着手腕,说没事,就是手腕撑了下地,胸让车把给顶了下,有点疼。黄红红把他送回家刚出了门,媳妇不问他的伤势,却跟他吵了起来,叫他说清楚他俩怎么能在一起,怎么就巧巧地没遇见旁人。
这事,刘耀平给媳妇已经解释八百遍了,媳妇也说过不再提说了,只要他对她好,一心跟她过日子。可媳妇今天又旧事重提,刘耀平就有些不高兴了。刘耀平心说黄红红再好,也是人家的媳妇,这点上,他还是能把持得住的。他是生气媳妇不相信他,二十年的夫妻了,还纠缠这些无聊的事还骂黄红红是婊子。这算咋回事呢?刘耀平气哼哼地扭脸去地里了。
中秋节快到了,地里的玉米也该收了,还有芝麻绿豆,都要摘了,收拾了秋庄稼,腾出地来,是该种麦了。
可是,他还没摘完一行绿豆,邻居就急火火地跑来叫他赶紧回去。
儿子的车出事了
又该过年了。儿子没了快半年了。日子过得真快啊。
刘耀平记得儿子小时候提着他糊的灯笼,走东家,串西家,可着巷子跑。是儿子四岁那年吧,他扎了十来个小灯笼,四角的,八角的,西瓜样的,葫芦样的,都挂在院子的晾衣绳上,到了晚上,一个个都给点了根小红烛,惹得邻居的胜胜王东小石头都来了。儿子和那些娃娃在灯笼下嚷嚷着,玩捉迷藏,吃炒豆子。玩够了,他抱起儿子,让儿子把那些灯笼摘下来,送给胜胜,送给王东和小石头。红红的灯笼映在孩子白嫩的脸上,儿子接一个灯笼,给了王东,接一个,送给了胜胜,是开心了。
那些日子,多好啊。
可现在,胜胜王东小石头都订婚了,明年冬天,或者就在开春,他们就要结婚了。他的儿子,那个一笑脸就红的臭小子,却躺到了冰冷僵硬的土里,不再看他糊的灯笼,不再提着他的灯笼可村可巷跑了。去年过年时,儿子蹲在他旁边,看他收拾灯笼。他让儿子学着扎,儿子不学,说,等我以后有了儿子,爸,你给你孙子扎灯笼吧。他就骂儿子懒蛋,说你不会学着扎?这可有啥难的,开车修车你都学会了。儿子就呵呵笑得满脸飞红,不是有你老人家哩嘛,有父不显子。
这是什么话?
这臭小子。
其实,这些年来,刘耀平也不多扎灯笼了。忙,当然是。厂子总是要到腊月根了,才放假。放了假,家里的活儿多得绣疙瘩。买肉买菜扫房子清院子,还要蒸花馍炸麻花煮肉炒花生。虽说都是小活儿,可一样一样干下来,吱溜是一天,吱溜又是一天。况且,媳妇也在镇上糕点厂上班。年前,也是忙得一班赶着一班,不让多休息。只是过年了,他总要给门边挂两只灯笼。没有糊下新的,就把去年的灯笼拉出来,仔细地掸了土尘,轻轻地擦洗一番,挂在大门上小门上。他觉得,红的绿的灯笼一亮,就像个过年的样了。他站在灯笼的红亮里,觉得心也是敞亮的,日子,也是敞亮的。
刘耀平将一堆东西摊在屋子的砖地上,铁丝,竹片,木板,还有各色的纸和纱。他坐在木墩子上,膝盖上摊着一个本子,是女儿用过的作业本。刘耀平在本子的背面画灯笼图。刘耀平心细,就是再简单的灯笼,他也要先把图画好。他说,这样做起来,心里有数,手下就快,还省材料。他画了一个鲤鱼,把鲤鱼的眼睛画得很大,鲤鱼的肚子也画得很大,圆鼓鼓的,却画了个小小巧巧的尾巴,翘翘的,是有点卡通画的意思了。刘耀平看着,心下先乐了。要是给红红的灯笼点上红红的蜡烛,一定艳丽光灿得能亮了一条巷子半个天空。他又画了个石榴。石榴灯笼,刘耀平是想送给学庆,想想,还是觉得把鲤鱼灯笼送学庆合适。学庆的儿子才过了周岁,照羊凹岭的习俗,头年里娶了新媳妇或者是女人生了儿子,过年时,得给巷里的灯棚送一对灯笼,是有感恩和祈求护佑的意思了。学庆跟他一个厂子上班,可学庆年轻,人也活泛,不到半年时间,就当上了车间主任。虽说这个车间主任也不过是个苦头,可手里毕竟有点权,帮过刘耀平不少忙,迟一点或者有个事,他都不会扣刘耀平的钱。刘耀平心里清楚,记着学庆的情分。刘耀平算来算去,得扎四对灯笼。况且,刘耀平还想给父母的门上挂一对灯笼,要是有时间的话,还想给巷里的邻居一家送一对灯笼,让大家的门上都挂上灯笼,红红亮亮的一巷,多好看。刘耀平想好了,给父母糊一对桃子灯笼,仙桃送福,也让父母高兴高兴吧。
正扎着,窝窝来了,告诉他找下个新活儿,城里,搬运工,远是远了点,可工资高。窝窝说,城里的活要是能长久,过了年不去厂里了,工资低,苦倒不少吃,还放假,一放假,就不给工资。图啥?你说,咱图啥守着它?刘耀平没有吭气,他知道自己不能离开家到城里打工,父母年岁大了,媳妇也在外打工,那二亩地还有这个家,都得招呼。媳妇却劝他去,说挣一个算一个,过年,还不是过钱哩,年节,都是给有钱人过的,没钱,过啥啊过。
刘耀平却不同意媳妇说的,他说有钱人过的是钱,没钱人过的才是年,心里乐呵了,年就好过了,日子也好过了。他说我就在家糊灯笼,年前,哪里也不去了。窝窝天南海北地云来云去,刘耀平吭吭地笑着,手却不停下来,捆扎竹条,裁剪铁丝,一会儿又对着图比照。窝窝看刘耀平糊灯笼不理他,就说起了灯笼,问他扎这么多是要卖?
卖啥啊卖,糊着耍呢。
那有啥意思?现在是经济社会,一根柴棒子也要论个钱。窝窝撂下一句话走了。走时,刘耀平送了他一对八角灯笼。
媳妇看他不跟窝窝去城里打工,就气哼哼地踢了一脚地上的纸,叫他收拾了,跟窝窝去挣钱。媳妇说,就不知道这破灯笼可有啥好的。
刘耀平不理会媳妇,只埋头忙自己的。他心里清楚,窝窝在城里做搬运工毕竟不能长久,耽搁上几天,一月下来不也是挣不下多少吗?况且,搬运工也得靠个力气。他有力气吗?自从儿子殁了,他觉得自己也老了,房子也老了,村子也老了,绕在桐树上的日头,好像也老了,惨白白的,软塌塌的,烂棉花一样,没有了看头,也没有了想头。刘耀平在炕上一躺躺了小半月,浑身一点气力也没有了,他甚至觉得力气从头上冒走了,把头发的力气也拽走了。要不,头发怎么会一根根地变白,然后枯死,然后,干巴巴地飘落?其实,他有多老呢?四十多岁,算老吗?可他觉得自己一下子老了,是比这个年龄老了许多,甚至要比七十岁的老爸老妈还要老上好多。那么好个娃,能说能笑的,活蹦乱跳的,转眼就没了。多伤心。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刘耀平有些想不明白了。
其实好多事刘耀平都想不明白。想不明白他就整天地把自己像块石头一样僵硬在炕头,躺累了,就坐起来看窗外的桐树发呆。天气一天天向秋的深处走向寒的深处走,桐树现在看上去葳蕤、繁茂,或许就是一股风一场雨,或者什么也没有,也经不起这一天天的日月,也会走向苍凉走向枯萎。怕什么?树,有冬有春。开春了,它又会呼啦啦扯满枝的叶子,人呢?人只有一季啊。刘耀平心疼了。
黄红红来看他和媳妇。那些日子,巷里好多邻居都来看望过他和媳妇。
黄红红说,人就是活个责任,没了儿子,耀平你还有老爸老妈还有媳妇女儿啊,你要是不立起来,他们也就完了,你们这家就完了。
黄红红说,人挣一口气,这口气难挣啊,哪个不在挣呢?好活赖活,还不都是为了挣这口气?挣上了,人就是人家就是家了。
黄红红的声调细声慢语的,表情端端庄庄的,连那一声声的叹息,刘耀平听着也是入心入肺的,他的头就慢慢地抬了起来,好像是,真的如黄红红说的,当他抬起头时,有一股气息慢慢地充盈了他的身子,给了他力量。
刘耀平想起黄红红,心就柔软得如水淌过,他心说也给她扎一对灯笼吧,她还救过自己一次呢。刚扎好鲤鱼灯笼的骨架,电话响了,是学庆打来的,叫刘耀平明天上班,说厂里又接了个订单,年前得赶出来。学庆叫他不要告诉旁人,活量小,就通知几个人,人多了,该安排哪个?刘耀平坐在墩子上,看着眼前摊了一地的东西,长长地叹了一口,又呵呵地笑了。刘耀平喊媳妇不要动地上的东西,说下了班,再糊。
媳妇扯着嘴角,挑着眉眼,气哼哼地说,看你一走,我就把你这些破烂填到炉子烧了火,烧成火,还能暖一下炕热一下锅哩。刘耀平看出媳妇也不是真生气,又能上班了,又能拿到工资了,那点小性子也是故意的。刘耀平喜欢媳妇的这点小性子。生活没盐少醋的寡淡,有这点小性子就有了色彩有了味道,是糟心日子里的一点情趣了。刘耀平呵呵笑着骂媳妇不懂个生活,说,我现在算是想明白了,你不能一天到黑光知道挣钱挣钱,钱多少是个够呢?你得给你找个长心气的事,你不叫我糊灯笼,你不知道我糊灯笼时,我的心气就呼呼呼呼地长着。活人就是活个心气,心气盛,没钱,日子也是有滋有味的,也能活一天是一天,轰轰烈烈的。他说,人这心气不能塌下来,心气就像地里的庄稼,你得时时把它养在心里,给它拔草松土浇水施肥,还得打虫,这样,心气就会见日头长。你试试让心气落了,没了,再好的日子再有钱,你看还能觉摸出个意思不。人,不就是活个意思吗?
媳妇看平常闷葫芦的刘耀平一下子说了好多,就笑他糊灯笼糊出思想了,嘴皮子还挺溜,说得一套一套的,问他都是跟谁学的啊,快成了精了。媳妇说完,再不理会他的云来云去,跑到里屋揉面蒸馒头去了。
刘耀平扯扯嘴角,自顾叨叨,我这年龄也快要成精了,啥年龄是啥心气,没了他,我这日子还得过,我这心气还不能塌,啥时候,我这心气都不能塌。
刘耀平糊着灯笼,就哼哼唧唧地唱了起来。媳妇问他唱的啥歌呢?他哼哼哈哈说不上来,就嘿嘿笑着说,乱刮风。一会儿,想起明天要上班,他就起来洗了脸,刮了胡子,又把头发梳得整齐,把工作服找出来,挂到墙上。媳妇看他在镜子前磨蹭,就笑他上轿哩还是上台演戏哩。刘耀平对着镜子,把头顶的一缕头发抚平,说我就见不得个邋遢,邋里邋遢的人,日子也跟着邋遢了。
风把院子的桐树枝条吹得刷刷响,灰蒙蒙的天空越发灰暗了,好像是,沉得要掉下来。
会下雪吗?
谁知道啊,这天气,说不来,预告有雪。媳妇在案板前弓着腰揉面,瘦削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刘耀平看得心疼。要下就快点下吧,一冬了,也没好好下个雪。刘耀平想着白雪红灯该是多好看,手下舞弄得更欢快了。他把一根铁丝比划着,剪成一拃长,用细铁丝紧固好,又剪了一根铁丝。他要扎的是一个二十四角灯笼。他想,这个灯笼要用五色纸糊,中间用明黄纸,贴上西游记图片,孙悟空,唐僧……都是儿子喜欢的。想想,就说算了,还是贴上福禄寿喜的字样吧,大红字,也喜庆,也好看。刘耀平想着学庆的好,就决定把糊好的鲤鱼灯笼送给学庆,再给自家扎一对西瓜灯笼。
年三十时,刘耀平的灯笼也糊好了。鲤鱼灯笼,西瓜灯笼,石榴灯笼,桃子灯笼,他还糊了几个圆灯笼,是送给邻居的。刘耀平把鲤鱼灯笼和一对八角灯笼给学庆送去。学庆高兴得给他手里塞了一包烟,叫他初一继续上班,说这几天老板给双份工资。学庆嘱咐他不要说给旁人,说挣钱哩,省得人都眼红。
刘耀平回到家给媳妇说了初一还得上班的事,就笑媳妇头发长见识短,说,四个灯笼换了四个加班,上千块哩。
媳妇包着饺子,也高兴地说学庆的好。
还有一对莲花灯笼,刘耀平想送给黄红红。为什么送呢?黄红红跟他们也不在一个巷子。说是感谢黄红红救了自己?这话说给媳妇,媳妇不定扯藤拉蔓地又会说出多少闲话,搞不好,还要跟他吵闹。眼看着邻居都挂上了灯笼,刘耀平也没想出个办法。他看着粉红的莲花灯笼,静静地挂在晾衣绳上,心里也落寞,也着急,就有些闷气了。直到三十迎神的炮竹响了起来,莲花灯笼还在风里寂寥地乱摆。刘耀平担心媳妇问询,也害怕女儿要点亮莲花灯笼,就悄悄地把灯笼挂到了东厢房。
刘耀平初一上班时,路过学庆家,看见学庆的大门两旁挂的是普通的街上卖的红纱灯笼。灯棚下,也没找见他送学庆的鲤鱼灯笼。刘耀平想难道是灯笼烧坏了?不可能啊,刘耀平心说,烛台有固定的钉子,蜡烛扎到钉子上,根本不怕烧坏灯笼。况且,还可以点电灯。电灯,能烧坏灯笼?刘耀平纳闷了。
赶到厂里,刘耀平没见到学庆,却见到了黄红红。他没想到学庆也叫了黄红红。他想给黄红红说过了元宵节老板可能要裁人的事。黄红红却先给他说了,叫他早作打算。刘耀平心里就热了,想起那对莲花灯笼,心里又惭愧得要死,心说自己倒不如黄红红坦荡,义气,有什么呢?不过一对灯笼,他又不是只给黄红红送。这样想着,就踅摸着一会儿下班了,把灯笼送到黄红红家。初一没赶上,还有元宵节啊。元宵节,在羊凹岭也叫点灯节。屋子院子都要点好多的红烛,巷子的灯棚下,更要挂好多的灯笼。
刘耀平就有些高兴了。
黄红红告诉他学庆去老板家拜年了,说还是人家学庆有心眼,去给老板拜年,还送老板一对鲤鱼灯笼,鲤鱼跳龙门,多好的寓意。
刘耀平心说难怪不见了我糊的灯笼。
黄红红沉沉地叹息了一声,说,活人真难啊,凭苦挣钱也得看人家脸色,学庆也不容易。
学庆来到车间时,满脸的喜色,给刘耀平扔支烟,悄悄地说,过了十五,裁人的事是板上钉钉,名单都定了。这几天,你注意点。我会保你留下,可咱的话还不如老板放的屁,你要是有啥差错,老板说啥就是啥了,我可管不了。
刘耀平的心拎了几拎,突然觉得嘴里淡滋寡味的,默默地点了烟,看学庆走了,悄悄掏出手机,想叫媳妇把兔子灯笼送到学庆家,他是想起老板媳妇也是去年生了个儿子,学庆都记得给人家送对灯笼,可村可巷的人都知道自己会扎灯笼,扎了那么多灯笼,巷里好多家都送了,却没给老板送没给老板的儿子在灯棚下挂一对灯笼。刘耀平气恼得只想扇自己一巴掌。媳妇在电话里问他啥事啥事。他哑哑的,不知该说什么。一会儿想起给父母的灯笼,他又拨通了媳妇的电话,叫媳妇赶紧从父母家把灯笼摘下,送到老板家去,把兔子灯笼送到学庆家。
咱这都挂过了,人家会不会嫌弃啊。媳妇着急地嘟囔,又嫌他想事不周全,说你就知道低头扎灯笼扎灯笼,还不如不扎哩。
那倒是,不扎,也就没有这么多的事。刘耀平的眉头挽起了个疙瘩,他告诉媳妇东厢房还有一对莲花灯笼,说,这对还没来得及送人,新新的,你去送到老板家。
刘耀平打完电话,看着车床前忙碌的黄红红,他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里却不知是高兴还是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