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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红的夜生活

时间:2024-05-12    来源:馨文居    作者:佚名  阅读:

  一轮明月斜挂在头顶,地上铺了薄的一层光,白霜般,浅浅淡淡的。江红就坐在这光里。江红的影子也是浅浅淡淡的。江红的叹息也是浅浅淡淡的。她说,羊凹岭的夜还是这么的静啊。她是跟灯下钩花片的柳叶说的。柳叶不说话,自顾低头钩她的花片,好像那花片是块磁铁,吸得她的头抬不起似的。柳叶没说话,她身下的竹椅子却吱嘎响了一声,应和似的,江红嘻地笑了一下,拍拍椅子,起来去看菜园子。

  菜园子也不大,柳叶给种了南瓜豆角茄子辣椒,说是到了夏,就不用买菜了。江红说你爱种不种吧,我可不想管。江红又说,我连自己也管不了还管一块地还管地里长个啥?江红没想到这个粗粗笨笨的柳叶还在菜园子的边上种了蜀葵、夜来香、竹节梅,这些花,她也喜欢。月光下,南瓜花水里淘洗过般,丰满,艳丽,肥嘟嘟的可爱。蜀葵瘦削的个子上缀满了粉的花儿,要把花儿开到天上开到月亮上去一样,一朵撵着一朵的往枝梢上开。夜来香打着绿的伞,紫色的花儿小小巧巧的,却散发出了浓郁的香味,好胜的小女子般,要把所有的美和香占尽这黑的夜。

  江红突然觉得这个童话般的月夜,也寂静,也美好。她的心柔软得想要把自己融化在这夜色里。活着,多么好。这样想着,江红的脸上就流下了两行清凉凉的泪水。江红说,今个夜里不跟你们闹腾了,这么好的月。

  江红说的“你们”,是老鼠。

  最近一段时间,江红每天晚上都在屋里打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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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红做完乳腺切除手术要出院时,她不愿意回城里的家。她不想面对城里的那些朋友。周末了,过节了,朋友们总是会聚在一起,去歌厅酒吧,唱歌跳舞或是猜拳喝酒,去逛街购物或是美容美体。可是现在,她们若要叫她去,她敢去吗?她,已经是一个残疾的女人,一个废了的女人。还有老公,她更是害怕面对。也许,让她更害怕的是,他们眼里的可怜。可怜一个人比憎恨他更可怕。她对老公说,送我到羊凹岭吧。羊凹岭,他们的老家。她和老公把生意从羊凹岭做到县城又做到市里,眼下,他们已经把家搬到了省城。可是,老家羊凹岭上他们还盖了一个院子,装修好后,没有住过一天。老公说,等老了,干不动了,我就回羊凹岭。江红却不愿意回去。她觉得自己在羊凹岭一时半刻也住不下去了。没有网络,还老停电。没有自来水,要担水储存到水窖。更让她不能忍受的是,羊凹岭没有酒吧没有歌厅没有茶馆没有美容院没有品牌店,没有满眼的繁华和热闹。这些,都是她生活的必需。回到羊凹岭,她能活?

  可是,那天,她对老公说,送我回羊凹岭吧。

  她没想到她的要求老公想也没想就说好。

  老公说,好,羊凹岭空气好,安静,最适合休养了。

  江红没想到老公这么干脆地答应了她的要求。她想老公怎么说也应该安慰她两句,鼓励她两句,劝她留在城里,说生活里离不了她,一天看不见她就会想念的。可是,老公没有。老公把她送到羊凹岭,就走了。老公说,那边的事正忙着,有事了,给我电话,我能一分钟赶到绝不一分半。话是好听了,可江红住到羊凹岭好长时间,老公没有打来一个电话,她呢,也没给打过。有什么好打的呢?自己都要死的人了。

  老公说,就让柳叶伺候你吧,三钱开了个小卖部,柳叶也没出去打工。

  柳叶是三钱媳妇。人跟柳树叶一样,瘦溜溜的一条,却没有柳树叶的精致、好看,她粗粗黑黑的,小鼻子小眼睛的,倒是爱干净,干活也利落。脚上踩着弹簧般,这会儿在西屋门口,转眼,江红再找她时,就在南厅下忙了。

  住了没几天,江红就发现屋里有老鼠。那天,江红斜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看见一只老鼠嗖地从眼前跑过,钻到柜子下了。江红嗷地惊跳了起来,失眉吊眼地喊柳叶快过来。她喊,柳叶哎柳叶,老鼠有老鼠!

  那个脚下装了弹簧般的柳叶却不知弹到哪里了,没人理她。转眼,江红又发现了一只老鼠,肯定不是刚才的那只。她说那只小,小不点点的,这只大,毛茸茸的灰毛,恶心人。江红说,有两只,说不定就有三只四只五只,说不定有一窝。一窝有多少呢?江红的耳边全是老鼠嘁嘁喳喳的细小的声音。江红脸白了。

  柳叶就在院子的树下坐着。她看上去一点也不急,一针一针地用毛线钩花片。柳叶说要给江红钩个坐垫。她头也不抬地嘻嘻笑江红的胆小,说一个老鼠嘛,怕啥?

  江红又高声大嗓门地喊柳叶,她说柳叶你个死柳叶你死哪儿了快来打老鼠啊。

  柳叶这才扔下手里的毛线钩针,抓个笤帚进来了。一进来,就问江红跑哪儿了?江红说,柜子,柜子下。柳叶就用笤帚捅柜子下面,果然跑出来一只小老鼠。柳叶急得抽出笤帚拍打老鼠时,老鼠吱溜跑得没了影。柳叶扔了笤帚,说等它出来,我一棍子打死它。转脸,又坐到树下钩花片去了。

  江红却再也躺不住了,她到各个屋子转了一圈,就发现了老鼠啃过的东西。她问柳叶,是不是巷里的老鼠都跑到了咱家?西屋的柜子桌子啃坏了好几个。江红叫柳叶查看东屋的厨房里有没有老鼠的痕迹。江红说,可别让老鼠进了厨房,还有咱的卧室。

  柳叶手里舞着钩针,说,没事,一个老鼠,怕啥?

  江红听柳叶说得漫不经心,就有些不开心,吩咐她到店里拿点老鼠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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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钱的小卖部开在巷头,卖蔬菜水果、馒头面条,还有油盐酱醋、烟酒瓜子,也有老鼠药……店不大,可是日常用品,好像这小店里没有找不到的。柳叶却不动,细细的钩针在指间舞弄着,说一会儿出去买菜,顺手捎回来。

  打老鼠,能等?江红生气了。江红不等她把话说完,就气呆呆地跑了出去。

  三钱不要江红的钱,说是我哪能挣你的钱,一个老鼠药,值不了几个钱。他叫江红回去,说天黑了放药。三钱说,这东西毒性大,老鼠就是闻一下,也会蹬了腿,你不要动它,天黑了,我给你放好,一黑夜保证毒死你一屋子的老鼠。三钱不看江红,他在算账,破旧的计算器在他手指下滴滴地响,兢兢业业的样子。屁大的店,江红不知道有多少账可要算。三钱乜了她一眼,说,你别小看我这破店,一村人的油盐酱醋都指望它呢,要说起价值,我这店不比你那生意小。

  江红说,哪个敢说小了?王三钱,王总的店,哪个敢小看?

  三钱跌着脚,给江红抓来一把瓜子,说你呀你呀,以前吧你就不说我的好,这几十年过去了,你还是不说我个好,我给你说,我准备在县城开个连锁店,专卖咱这岭上的东西,苹果核桃红枣,再加上五谷杂粮,咱这岭上日照时间长,果子样子不好看,口感却好,营养就不用说了,保证是纯天然绿色食品。你信不,江红,这个店一开就会火。

  江红听三钱说得也豪迈,也自信,就抬起眼看着他,好像是,不认识似的。

  三钱让江红看得有点莫名,他摸着自己的脸说江红我脸上有花?

  江红呵呵笑了,说你脸上没花,是我眼花。她是没想到这个看上去木木呆呆的三钱,一辈子了,窝在这小山沟里,心里还装着这样大的见识和规划。

  三钱说,我就是没资金,但凡村里人把赊的账都还给我,我就去城里租房开店去。

  江红知道,村里人买东西,很多时候都是先记账。没钱了记账,有钱,钱明明揣在兜里,可还是赊账,哪怕下午或者明天再送来,也是开心,好像是,不赊这一会儿,就吃亏了。赊的时间长的,你还不能催要,你一要,就跟你变脸。所以,江红对老公说,最好不要在家门口开店。江红心说,当年若是三钱承包了那座山,他的生活就会改写了吧,还有他的腿,也不会受伤吧,今天住在省城,把生意做得红红火火的可能就是三钱了。那年,村里叫承包山,想承包的人多,村长就让抓阄,哪个抓着实蛋子算哪个。就要抓阄了,三钱妈喊三钱,说红薯窖塌了,你爸给捂到土下了。三钱叫江红替他抓。江红说这可是大事,给你抓个空蛋子我可不负责。三钱说再大的事有我爸的命大?你尽管抓好了,命里有时终会有,命里没时不强求。一屋子的人哈哈大笑,都说这个三钱嘴头子还挺会说。李老二也叫江红替他抓。李老二和江红刚订了婚。他说,你有旺夫相,你给咱抓吧。江红啐了他一口,说给你抓个空蛋子你也别骂我。李老二说,跟着当官的坐轿子,跟着杀猪的翻肠子,你是坐轿子还是翻肠子就看你这一下了。江红抓第一个纸蛋子,给了老二,说是给你的,说着又抓了一个,攥在手心,说是给三钱的。灯光黄亮,飞蛾嘭嘭地撞着灯泡。灯下的人都哑默了。一屋子的人都哑默了。他们,都在看自己手里的纸蛋子。老二看了他的纸蛋子,不说话,紧张地抓着江红的手。突然,江红看见李老二举起一片纸,说,我的是实蛋,江红给我抓了个实蛋。江红再看自己手里给三钱抓的纸蛋子时,手心是空的,手里的纸蛋子不知什么时候跑到老二手里了。她把纸蛋子要了过来,说三钱的呢?老二说,三钱的是空蛋。江红有点傻愣,可她没说话,她瞪着老二,没说一句话。

  三钱的纸蛋子真是空的吗?

  江红和老二结婚了。他们承包了一座山,没过多久,就有个老板找上门来要跟他们合作。山下有煤,老板要开煤窑。老板说,合作,也行,你转包我也行。江红和老公愿意转包,他们都不愿意承担开煤窑的风险。江红说,我要到城里开店去。他们轻而易举地得到了一大笔钱,在城里的建材市场开了店……后来,江红想起这件事,也曾生过疑心,第一个纸蛋子是给老二的,他为什么没有举起来,而是从她手里拿走了三钱的,才举起了说是他的?若是老二把纸蛋子调包了的话,那座山的承包人应该是三钱。江红也问过老公,说我给你抓的真的是实蛋?老公说,你什么意思?怀疑我?难不成你不想我发财?江红无语了。

  倒是三钱,从来没有提说过那件事。

  三钱叫她回去,晚上给他留门就是。三钱嘻嘻哈哈地说,老二不在家,叫柳叶回来,我陪你。

  江红就呸了他一口,说,该叫柳叶撕烂你的嘴。

  三钱说,她才不舍得,可身上我就这张嘴好看了。

  可是,三钱的“毒鼠强”不顶用。柳叶编的玉米衣蒲团也让老鼠啃了。这些蒲团一个八块,一对十五。柳叶编了二十个了,柳叶说,再便宜卖,也能得一百多。有这一百多,柳叶说能给孙子买半个婴儿车了。可是,现在,柳叶编的蒲团也被老鼠啃坏了好几个。江红看着,就有些气闷。柳叶倒是无所谓的样子,说废了就废了吧,玉米皮不花钱,咱的功夫也不花钱,咱没花一毛钱,有啥好生气的,再编下了,放高处,气死它个死祸害。

  江红听柳叶的话,也乐了,是无奈,也好笑,还说什么呢?这个柳叶,倒是跟三钱一样,没心没肺的。

  三钱跌着脚又送来“一闻死”,还拿来了粘鼠板、老鼠夹子,不管用。家里还是有老鼠。三钱说,没了,肯定没老鼠了,你耳鸣吧,听岔路上去了,要不,就是你老想着老鼠老鼠,想久了,眼前就会出现幻影,你别想老鼠了,想我,你看我多好啊。三钱说着就飞一眼江红飞一眼柳叶,就哈哈大笑了起来。

  江红骂三钱嘴臭,说柳叶你也不打他?可心里却在佩服三钱。城里的心理医生也是这么说的。那年,女友的老公找了个情人,还给那女人买了房子车子,老佛爷般供着。女友劝不下老公,闹腾也不顶用,从楼上跳了下去,自杀了。江红担心了。她想老公是不是也在外面养了女人。那老公养的女人是什么模样的呢?肯定漂亮,肯定年轻。江红想着想着,就想出来一个女人。那女人每天在她的眼前扭搭着,招摇着。江红失眠了。今天三钱说的话,跟那个一次收费五百块的心理医生说的话如出一辙啊。

  三钱吩咐江红和柳叶关好门,说随手关门,饭菜收拾好,有啥嘛,就一个老鼠。

  柳叶嘻嘻笑,也是的,有人住的屋子,哪有没老鼠的?

  江红却没有笑,她气呆呆地摔帘子走了。她觉得三钱就是受苦的命,多亏他没有承包了那山。江红又想起了以前抓阄的事。她想就是让三钱承包了,也不会发了财吧。云来云去,也就是个嘴皮子功夫。江红是觉得三钱对待老鼠都是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肯定不是干大事的料。家里怎么能有老鼠?要是说给城里的朋友,肯定是笑话了。

  夜里,江红躺床上睡不着。确切地说,从查出乳腺癌,她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那么美丽的乳房,饱满,圆润,盈盈一握,多么美好,不知惹过多少女人的嫉妒男人的眼红呢。江红想,那些眼光若是一层层哗哗地抖落下来,会有一箩筐两箩筐吧。可是,现在,她丢了一只。江红觉得她整个的人都走不稳了,是没法走路了,逛街,跳舞,美容,她用什么去面对?她不敢想了。人,倾斜了。生命,也倾斜了。生活,就该走到了结局,终场,该谢幕了,剩下的,应该是逃亡。应该是躲藏起来。像这些老鼠。江红想自己现在跟老鼠一样的生活,眼里起雾了。

  夜里睡不好觉,白天的江红满脸的疲惫。柳叶变着花样给她做饭,她也是一筷子两筷子。心口封了,胃口也封了。眼睛呢,是连看也不想看那些饭菜的。柳叶说,到岭上转转吧,春天了,岭上好看。

  江红知道岭上春天的好看。一到春天,岭上的天空就没救了般的清明,透亮,淡蓝色,浅白色,一律的都是干净。就连那满山的野花,开得也恣情,也肆意,疯了似的,好像过了这一季再没了天日。那一朵朵花儿,黄的粉的,都是干干净净的样子,好像这岭上就没有尘埃,没有风雨,好像这日子不曾从岭上走过似的。江红喜欢干净的人。江红觉得有一个干净的脸,心底也肯定是善良干净的。那时,老二就是这样的人。那时,三钱的脸好像总也洗不干净一样。现在呢?江红的脸上闪过一丝的笑。江红没去岭上。她害怕看到那些野花。她没想到的是,院子的东北角砖缝里竟然长了一簇,米黄的花,堂而皇之地,在江红的眼前开得也妩媚,也水灵,鲜嫩嫩的样子。江红生气了,也郁闷了。她噌噌几下,就把这棵野花揪扯得披头散发。可是,没有两天,那棵野花又开了花了,而且是,在它的旁边还长了一棵。两棵野花比赛般长得蓬蓬勃勃,目中无人。江红无奈了,忧郁地看着那些碎碎叨叨的花儿,黯然伤神。江红觉得,自己的日子已经是干花了,看起来光鲜,艳丽,可稍微一碰,就成了碎末儿了。江红抬眼看着太阳,太阳下的影子一寸一寸地移动。她伸手一抓,满掌的阳光,又一抓,又是满满的一手掌。多好的时光啊。真的这么快就要走完了吗?桐树上的蝉声雨点般哗哗落,柳叶在厨房里把手机歌声放得很大,是热闹啊。江红用手抓住左胸,抓出了满手的空。她的心里眼里兀地生出了一蓬一蓬的蒿草。

  夜里,江红刚闭上眼,又听见老鼠的声音,嘁嘁喳喳嘁嘁喳喳。江红砰地打开手电筒,果然看到了老鼠。她想起三钱说的幻影,心里直骂他的胡言乱语。江红喊柳叶,叫柳叶起来打老鼠。柳叶眯缝着眼,说放了药了,转眼它就会吃的,一会就静了,你安心睡吧。江红说我哪能睡得着?她说是不是一条巷子的老鼠都跑到咱家来了?柳叶没说是还是不是。柳叶说,巷子都成了空巷子了,人都出去打工了,哪有那么多老鼠?江红白了柳叶一眼,扯扯嘴角,叫她去睡。柳叶说你也睡吧,睡好了才有精神,你现在最该养的就是精神了。江红哪里睡得着?江红觉得老鼠也来欺负她,不叫她过几天安稳日子。她伤心了,也气恨了。

  江红找来笤帚、拖把,又从院子找到一根长长的竹竿。江红抓着笤帚拖把竹竿四处乱戳。沙发下,柜子后,墙角,桌边,但凡哪里有点响动,她就把笤帚或者拖把或者竹竿伸了过去,梆梆地拍打。她说,出来,你出来。

  半夜了,没打到一只老鼠,倒把自己折腾得累了。江红坐在沙发上,突然听见大立柜后有动静,簌簌簌簌,风吹树叶般。江红哑哑地笑了。她一手抓起笤帚,一手抓着拖把,轻手轻脚地走到大立柜边,用笤帚在柜子下捅。捅了半天,也没看见老鼠跑出来。静下来再听时,就听不到老鼠的声音了。一抬头,江红看到了立柜镜子里的人。一个女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枯白的灯光下,这个女人苍老,憔悴,八十岁的奶奶样。她手持笤帚拖把,在干什么呢?一时间,江红有点傻愣了。她甚至不知道跟她面对面的女人是谁?若是她,又怎么会是这个模样呢?她,应该是圆润的,美丽的,年轻的。她的生活,应该是流光溢彩的,活色生香的。她的夜生活,更是丰富多彩……哪能想到有一天,自己的夜生活会是打老鼠?哪能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失去一只乳房?人生的想不到还有多少呢?江红的心里搅开了大风。大风激荡。江红觉得过往的日子就是自己的前生,美好,但跟自己没有关系了。今世,她是一个残疾的女人,一个没有乳房得不到男人爱的女人。江红呜呜地哭了。江红哭得如骤雨般,惊天动地,电闪雷鸣。自从手术后,江红还没有这么肆意地哭过。江红不愿意让人看出她的恐惧和伤心。可是,在羊凹岭这个打老鼠的夜晚,在这个不同于她以往的夜生活里,她把自己哭成了泼妇。

  江红哭了好一会儿,才停了下来。她没有觉得累。她长长地舒一口气,觉得轻松了许多。她胡乱地擦擦脸,把笤帚拖把竹竿扔到院子时,看见了西屋门口的一方亮光。柳叶站在那片亮光里,看着她,问,饿不?

  江红好像没听明白她的话,她是没想到柳叶会问她饿不饿,她想她一定是听见了她的哭声才起来的,可她怎么不进来安慰我两句,或者问我哭的原因,或者说说老鼠的事呢?江红想要是柳叶问这些,她会摔门进屋不理她的。可是,没有。柳叶从来没有问过她回来的原因,手术的事,她更是没有提说过。

  柳叶说,煮点挂面吃?

  江红说,柳叶,我得了乳腺癌,切了一个乳房。

  柳叶一愣说,切了就没病了。

  江红说,我没了乳房。

  柳叶哈哈大笑,没个奶有啥?

  江红说,我成了残疾人了。

  柳叶说,照你这么说,我也是残疾人,你看,我的眼睛没有你的大,我的个子没有你的高。

  江红说,男人不爱见了。

  柳叶又是嘎嘎笑的鸭子样,她说,自己爱见自己才是最好,要我说,活着,就好。

  江红的心拎了几拎,她默默地说,活着,就好。

  柳叶把挂面端给江红时,江红的目光就欢腾开了,温暖在眼皮下氤氲开了。江红看看挂面,看看柳叶,她说,柳叶呀柳叶,你咋能把一把挂面也能做的这么好呢?柳叶说你还没吃。江红说,肯定好吃,红的辣椒油,绿的青菜,黄的鸡蛋,白的面条,光这颜色就挑起了胃口。

  江红吃完了面,说柳叶我好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了,以前跟朋友玩累了,就想吃一碗这样的挂面,可满城就是找不到,那么大个城,那么多的店,灯红酒绿的,山珍海味的,就是没有这么一碗挂面。江红越说越多了,城里的这个事,城里的那个事,她给柳叶讲了好多。回到羊凹岭,她还没说过这么多的话,城里的事,她更是没有提说过。她直把自己说得气喘吁吁,热气腾腾,泪流满面。柳叶呢,也流着泪,看着她笑。柳叶说,江红啊,有些事别人能帮了,有些事别人帮不了,必须自己往过扛,能扛过去的,就可劲地扛,扛不过去呢,就把它放下吧,放下了,人就爽快了。一辈子这么短,晃个影,就没了,何苦跟自己过不去呢。

  江红看着柳叶,点点头。

  第二天,江红给三钱送去一张银行卡。江红说,这里有十万,你拿去做启动资金,租铺面,进货,雇人。

  三钱说,老二知道不?

  江红就急了,关他啥事?

  江红没告诉三钱,她跟老二电话了。回到羊凹岭的第一个电话。她说想给三钱投资,帮三钱把土特产店开起来。江红没说以前抓阄的事,她突然觉得人生太短了,生命,真的很脆弱,一个人在好好的时候,能做一点自己喜欢的事,多好。老二不同意。老二说,三钱?他也就是在村里开个店的智商,到城里开店?开玩笑吧。江红说,不试试怎么知道?我看他的想法挺好。老二说,你愿意试你试吧,我可告诉你,我的钱也不是风刮来的。江红摔了电话,拿上卡就跑去找三钱了。

  三钱却不要。三钱瞪着他的一对小眼,说,高利贷?高利贷我可贷不起。

  江红就把银行卡摔到他怀里,说,贷你个头啊贷,你那天说的开个地方特产店,我想了,是好事,求求您老人家给个股份让我跟着您发财吧。

  三钱哗地挺起了胸脯,耷拉下眼皮,指尖捏起了银行卡,拿捏着腔调说,跪安吧——

  江红啐了他一口,骂他,熊样。

  三钱嘎嘎笑着说,江红,我不要这么多,够租店铺的钱就行了,货源我有,咱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是咱的供货方,她们地里的东西等着咱拉出去卖呢。

  江红说,行,你先花吧,剩下了给我就行。

  三钱说,那得给你写个借条。

  江红说,咱俩从小玩大,你不信我还是我不信你?

  三钱说,这个,是必须的。

  江红回到家给柳叶说起给三钱进城开店的事时,柳叶说,要不是那年拉货从城里回来翻了三轮,压断了腿把家里的钱花光了,城里的店早开了,你看他木木呆呆的,其实,心也野着呢。

  江红说你呢?

  柳叶说我心不野,天下第一好心人。

  江红就哈哈大笑。

  柳叶也哈哈大笑。

  柳叶说,江红你帮我钩花片啊,你看我这花片几天了,才钩了这么几个,我的花被子啥时候能盖上啊。柳叶给江红的坐垫钩好了,她说要给自己钩个花被子。她说,江红你想想,盖着这么好看的被子睡觉,一定会做世界上最好的梦。她举着一个钩好的花片给江红看,自顾咯咯笑,好像那花片已经钩了一百个二百个,已经连缀成一床被子,已经盖在了她的身上她已经做起了美梦。那些花片,大红大绿的,江红认为俗气。是艳俗。一个风格啊。江红乐了。江红指的是柳叶的衣服。柳叶喜欢穿大红大绿的衣服。柳叶也乐了。她说就要穿得艳艳的,像个妖精。

  妖精。江红的眼光惊了一下。以前,她不喜欢这个词。可是,她看见粗粗黑黑的柳叶,这一说一笑里,显得那么美丽,这美丽是活泼泼的,自然,生动,洇染了檐下的烟火、岭上的野气,倒使得她的美提升了一个层次,抵达到一个境界。什么境界呢?江红想,是生活。江红想,会生活的妖精一定就是柳叶这样的,每天的日子都是山青水白、有滋有味的,她呢,把自己的好藏了起来,随着时光轮转,一点一点地透露给人看。

  江红叫柳叶给她线给她钩针。江红钩了一圈的大红,又钩了一圈金黄,又钩了一圈的翠绿。等到柳叶看时,柳叶说,妈呀,看你钩的花多山气。柳叶觉得她钩的花片洋气。

  江红笑了。江红说,山气就山气,我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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