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清晨,我独自挑着行李,迈着坚实的步子,向长沙城走去,向我的大学走去。路边的野花开得特别鲜艳,小溪里的水也特别清澈,天空中飞着的大雁也特别富有生气。那一年我16岁。
从此,我们这九个人,他们都生活在老家,只有我游离在他乡。
一晃一年过去了,一晃多年过去了。
我们,平常各自忙碌。他们八个,深耕在乡村的土地上。我,总是有想不完的事情,开不完的会,看不完的文件,汇报不完的工作,应付不完的检查评比。忙,忙死了。
不管我有多忙,从我参加工作的那年开始,只要一休假,虽然要坐十几个小时人满为患的火车,虽然待在家里的时间只有两天三天,我也会带着疲惫和兴奋匆匆往家赶,因为,那里有我的母亲。
他们,不管有事没事,都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去母亲居住的地方,去那里陪母亲说说话,帮母亲干干活,抑或送点美食给母亲品尝。
多少个不眠之夜,我躺在沙发上,想着自己的童年、少年以及成家后的日日夜夜,想着想着,泪水禁不住流出眼眶。无边的夜色里,皎洁的月光透过窗玻璃,洒在沙发上。我的兄弟姐妹,就是那轮明月,宽广而明净,辉煌而圣洁。他们,曾送我上学,把落水的我拉上岸,每个关键的时候都会给予我经济、心理上的支撑……这种庇护,对他们而言,是一种本能、一种责任;对于我,往后的日子,只有给他们多一些温暖,只有给他们一点点回报,才能抚平他们那沧桑的皱纹……
不知是哪一天,也不知是哪一年。我看见他们两鬓多了白发,他们想必也将我的日渐憔悴看在眼里。我在心疼他们眼神里不经意流露的风霜,那么,他们想必也对我的流离觉得不舍?
我们的母亲,脸上也渐渐的填了好多深深浅浅的皱纹,背也有点驼了,走起路来脚步也变得蹒跚了……有时候,他们问,母亲走了以后,我们还会像现在这样相聚吗?我们会不会像风中的草屑一样,各自漂向渺茫,相忘于人生的荒漠?
那年二月,我的母亲,一个将我从乡村送进城市的老人,在一个寒风凛冽的清晨,终于承受不了岁月的摧残,走完了她九十四年的人生旅程。
正如他们所料,母亲去世之后,连着我们兄弟姐妹团聚的这根纽带也就断了,我们各自把更多的精力花在自己的小家和事业之上。比如我,随着年龄的增大,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腿脚也不灵便了,回家的路感觉越来越艰难了,也不会再千方百计地想着“回家”过年了。
我们多年未见,竟也不急不提,电话也不打。偶尔心底闪过会一会的念头,一个转身晃悠,又觉得可以略过去。三姐去长沙带孙子了吧?二哥要陪孙女上兴趣班吧?四哥在和嫂子怄气不想见人吧?想想,见了面也无甚可说。兄弟姐妹、侄男侄女、身体、收成……都是车轱辘上的话题,滚过来滚过去,翻不出新意。这样一想,便觉得许多吐沫都可以咽咽,许多套话、老话、陈话都可以略去不提;许多回家的计划都可以取消。
慢慢的,曾经是无话不谈的兄长姐姐渐渐的少了联系。我们的感情,也就在这不知不觉间冲淡了。这些失去的东西,只有在自己想找人倾诉心事的时候,才能体味到兄弟姐妹都已经慢慢的疏远了,只留下自己还矗立在他乡,有的只是麻木和失望,机械的、盲目地朝前走着。
唉!母亲在的时候,一切以母亲为中心。遇事都要先估量一下母亲的因素。在这种习惯思维下,兄弟姐妹热衷于追求共识,总是想着彼此的长处,和睦相处。曾经发生在相互之间矛盾、痛苦的东西总是深深地埋藏在心底,总是捂住不让它们见人。母亲不在了,顾虑的因子少了。于是,我们更多的是记起对方给自己带来的那些痛苦和伤害,慢慢的,彼此的沟通与联系也少了……
广东有一种树,榕树。只要你靠近它,就会感觉到它的全身充满一种蓬勃向上的力量,一种顽强的生命力。榕树的根系特别发达,当它发现身边岩石的小坑洼处,哪怕有一点点薄薄的尘土,就会果断地扎下根,并把这里当着一处歇脚的营寨,然后搜寻着可以延伸的方向,不倦地追寻着前方险峻的路,不断地追寻着新的希望。榕树在找不到任何泥土扎根的时候,竟然会从自己的生命深处长出一束束的根须,那些根须非常柔韧地朝下生长着,直至亲吻大地。它,就像我们的母亲,为了自己的子女,可以不顾一切!
一棵榕树就是一个家族,同一根系派生出许许多多的树枝。榕树的分枝,越往上长,相隔的距离越远,但是,它们的根始终连在一起。想来,兄弟姐妹倒像同一株树上的枝叶,虽然距离遥远,但是同树同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