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别,孟浩然说:“我送你下山吧。”下了山,又说:“我送到江边吧。”到了江边,又说:“我送你过江吧。”我都不记得那次是如何分手的,就好像我们永远不曾分手一样。
五年后的暮秋,我游玩了一大圈回到安陆,听说孟浩然病重,飞快上了鹿门山。疽背疾迫使孟浩然只能伏卧病床。当年那个小书童已长成相貌俊俏的青年,他耐心周到地服侍着师父。到了那个时候,孟浩然还牵挂着我干谒的事,想坐起来写封信,把我介绍给贬到荆州的张九龄。我说:
“你都写下了‘愿随江燕贺,羞逐府僚趋。欲识狂歌者,丘园一竖儒’这样的诗句,我还去那里干什么?”
家里事多,不能久待,我留下了一首诗《赠孟浩然》: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开元二十八年(740年)夏,我在山东任城家里听到孟浩然病逝的消息。当天晚上,我就梦见了他。他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从渡船上跳下来时的样子。我喊了声“孟夫子”,他咧开嘴,笑得像一瓣熟得炸开的豆荚。
他说:“李白,谢谢你给我写的诗,很抱歉,我可没给你写过一首啊!”
我说:“你给我写了那么多信,信里面的字数可比诗多得多,还是我赚了!”
他耸着肩说:“你把账算得这么清,看来酒喝少了。”
我问:“你这么急匆匆的,要去哪里?”
他用手在虚空中指了指:“去张九龄那儿。”
我说:“我跟你一起去,你不是要把我推荐给他吗?”
他连连摆手:“不行不行,那个地方你可去不得!”
说罢大步流星。我悄悄跟着他,没走出几步,他猛然转身将我推搡在地……
翌日一早,我推门而出,但见草木狼藉,落英遍地,显见得昨夜有一场大的风雨。空气中弥散着湿润和花草的气息,我使劲做着深吸浅呼的运动,仿佛要把它们全部吸入我的体内。
我从来都把梦当作另一种现实,恰如现实总是给我一种梦境的感觉。很有意思的是:有一个我从没见过的人,却梦见过他;还有一个我时常想起的人,却从没梦见过。这两个人要你猜都不难,我也不卖关子了。
先说第一个吧。刚刚还说过很多表扬他的话,但他的毛病也很明显。我觉得他最大的毛病是过于矜持,这一点倒是和玉真公主颇为相近。他内心其实有很大的波澜,却使劲按捺住,迫使自己风平浪静。这导致他性情拘谨,在写作上比较怯懦,他是一个严重缺乏安全感的人。
王维的勇气和魄力都在画里面,他的画中富有真正的诗意,那种明晰的、思辨的、大胆的突破,如入无人之境;他的诗中也有画,可一旦形诸文字,他就不自觉地往内收敛,不自觉地“示弱”,用美得不能再美的意象和意境扎成篱笆,构筑自己的“辋川别墅”。不过,因其杰出的才华,这一收反而别开生面,独臻化境。倘若王维能把画的魄力和诗的智慧融为一体,那咱兄弟俩也得甘拜下风。呵呵,幸而他没有那么完美。
孟浩然对王维评价极高,他们的关系如同金兰。我听不得别人说王维好,但我心里清楚王维的好,我可能比别人更清楚王维的好,只是别人一说出来我就恼火。我应诏到长安后,曾有多次与王维见面的机会,可向来肆无忌惮的我都谨慎地回避了。此中原因相当复杂,不能简单地用某个词或某些词来界定。现在想来,最根本的原因恐怕是我们在性情上不投缘,加上中间插着一个无形的玉真公主,我们之间的距离是天定的,由不得我们两个。我们能感知对方的存在,却无法向对方跨越那一步。
有一次,贺知章在绣月楼请客,为王昌龄洗尘,崔宗之来邀我一起去。走到路上我听说王维也会去,立即假装肚子疼,疼得在地上打滚。崔宗之吓得急忙把我送回旅店,陪了我一晚上,他自己也没去成。过了几天,王昌龄来旅店看我。我向他道歉,说那天突然肚子疼。王昌龄不经意地说:
“昨晚王维包下绣月楼,把长安城里的名士差不多都请到了,贺知章、李适之、崔宗之、张垍兄弟、苏晋、岑参、王之涣、李颀,还有即将去边塞做节度判官的元二,唯独没见到你!我问崔宗之,他说你可能病还没好,所以我今天就过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