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前面说过,我曾甘愿拜倒在崔颢那首写黄鹤楼的七律之下,又争强好胜地写了《登金陵凤凰台》,自己找了一下平衡,感觉在江夏输掉的,在金陵夺了回来。不过,我觉得别人要在这里写首七绝,压过李十二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恐怕也不太可能。兄弟,你说呢?
孟浩然在长安的遭遇可谓一波三折,最终折戟于自己的书生气,但当时我毫不知情,都是后来崔宗之告诉我的。话说孟浩然一进长安,就去找他的左拾遗好朋友王维。王维还是够义气,他特意组织了一场中秋诗会,请张九龄担任主持,把长安有点名气的文朋诗友如王昌龄、李颀他们全都邀到,想让孟浩然从中脱颖而出。崔宗之说,孟浩然的确了得,众诗人使出浑身解数,朗诵自己的佳作,酒气熏天的孟浩然只念了两句就令举座皆惊:“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
晚会成功了,不等于能上达天听。恰好玉真公主回到长安,王维向她求助。玉真公主说,明天皇兄要来看我,你带孟浩然过来,直接向他推荐吧。第二天,王维和孟浩然到了玉真公主那里,当宫中太监跑过来传报“皇上驾到”时,因草民不可随便觐见天威,玉真公主叫孟浩然先躲到房间里的一个木榻之下,用一页屏风挡着。
玉真公主或许事先知会过皇上,皇上看到王维在,并不吃惊,他要王维弹一曲琵琶来听。这是王维的拿手好戏,他弹得时而如流水倾泻一地,时而如鸟啼划破长空……玄宗忽然听到琵琶曲弹乱了两个音节!王维是不可能出现这种状况的。原来他弹的时候,想起躲在木榻下的孟浩然,心一急,神一分,手就乱了。
玉真主公摆摆手说:“好啦,别弹了,他是来推荐孟浩然的,人家孟浩然还被木榻压着,他哪有心思弹曲啊!”
玄宗呵呵乐了,说:“那就叫孟浩然出来见朕吧。”
孟浩然从木榻下面爬出来,向皇帝请过安、道过万岁,献上自己早已准备好的诗集。玄宗说:“诗集我留着慢慢看,你先吟一首新作给朕听听。”王维给孟浩然使了个眼色,把嘴往皇上那边努了努,意思很明显,你赶紧抓住机会给皇上献诗,拍拍他老人家的马屁呀!
不知道是孟浩然没有领会王维的意思,还是他会其意却不愿改变自己的主意,我觉得后者更可信。孟浩然给玄宗吟了他的《岁暮归南山》:
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
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唐玄宗一听,脸就跌下去了。玉真公主和王维晓得大事不妙,一声不吭地肃立两旁。唐玄宗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压住心里的情绪,尽量用和缓的语气说:“孟浩然,朕上任以来,立志野无遗贤,才尽其用。你故意僻处山陬,不闻国事,朕没怪你,你反倒诬朕弃你有才之人?”王维打起圆场:“孟浩然不是那个意思,他……”唐玄宗一个冷眼扔过来,他不敢再说下去。
孟浩然跪在地上,却始终不发一言,不解释,不道歉,更不谢罪。过一会儿,唐玄宗起身,撂下一句“朽木不可雕也”,气咻咻地走了。
玄宗说得对。孟浩然就是一根木头,但他不是朽木,而是一棵只能生长在鹿门山的参天大树。
那年科举考试,孟浩然不听王维劝阻,执意参加,全长安都在传播他的糗事,能有什么好结果呢?开元十八年(730年)夏,我下决心去长安,想到孟浩然刚从长安回,就给他写了一封信,有投石问路之意。孟浩然的回信寥寥几笔,说自己断了求官之道,长安那些朋友他不想再联系了。这封信的很多留白我以后才知晓,当时内心惆怅,路过襄阳时,我没有上鹿门山,和孟浩然也多年没有联系。于是就有了开元二十二年(734年)的阴差阳错,我实在忍不住对孟浩然的想念,几乎同时,他也热情洋溢地来信,要向韩朝宗举荐我。但信到安陆时,我已上路,并在去鹿门山居之前鬼使神差地先拜访了韩朝宗。
《与韩荆州书》是我自取其辱的纪念碑。就像王维帮孟浩然,他自己把事情搞砸了;如今他要帮我,我也自己把事情搞砸了。我们同气相求,又同病相怜。“泪亦不能为之堕,心亦不能为之哀”,我情绪低沉,孟浩然却始终像兄长般宽厚,带我登岘山、游汉江,“车旁侧挂一壶酒,凤笙龙管行相催。”“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我死皮赖脸地在襄阳住了一年多,直到第二年春天才踏上归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