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早上,我刚到医院,就看到梁桂春在铁门前站着,像是在等人。她见了我就大声招呼:“陈大夫,我要打电话!”为了方便管理,科室会统一保管患者的手机。查房的时候,我握着梁桂春的手机去了病房。梁桂春正站在思琪的床边,拿着削好的苹果“引诱”她。
“你叫我姨,我就给你。”思琪不理她。她又说:“你点点头我就给你。”思琪还是不理她。梁桂春还是不死心,她说:“春姨后背痒,你帮我挠挠?”思琪继续坐着,一动也不动。
同一间病房里,她俩一个像团烈火,另一个就像一块寒冰。“冰火”交接,让病房里的气氛紧张极了。思琪妈妈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看着思琪无助的样子,我突然想到小学时候的自己。那段时间,我也特别不爱说话。我爸爸的朋友们经常拿我打赌:“你跟她说话,要是她回答了,我就给你10块钱。”那些人纷纷来“刺激”我,无论他们许诺给我买什么,我一个字都不说。
我有点不忍心,便哄梁桂春:“你让她吃了苹果,我就把手机给你。”
梁桂春是个行为很夸张的人,她“变脸”的速度非常快。她立刻可怜巴巴地求思琪:“你快吃吧,宝贝,求你了!”思琪看到她滑稽的样子,一下子就笑了,还接过苹果吃了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思琪笑,她的五官像花一样绽开,稚嫩的脸就立刻生动了。这真的只是一个孩子啊!我心想。哪怕在住院,思琪妈妈对她也总是一副“我才懒得管你”的样子。思琪似乎也从没见过,大人为了讨好她可以做出这样低的姿态。
四
医院规定,未成年人住院家长必须陪护。思琪妈妈留下来照顾女儿,却经常不见人影。她喜欢交际,在精神科病房里四处串门,一个星期,就和很多女患者打成一片,连病房里最不愿意说话的患者,她都能和其聊起来。每每说到兴奋处,我们办公室都能听到她尖锐刺耳的说笑声。
思琪住院快一周的时候,除了偶尔烦躁会喊叫,多数情况下,就一个人坐在病床上,不和任何人交流。每次查房,我都会刻意找思琪说话:“你妈妈呢?”思琪缓慢地看向门口,不说话。我坐到思琪身旁,牵起她的手。思琪的手很粗糙,手背上有泥垢,指甲缝里也很脏。她本能地排斥肢体接触,先缩了一下,看我比较坚持,就不往回缩了,只是把手僵硬地放在自己的腿上。“你告诉我,妈妈在哪里?”我话音刚落,思琪妈妈就从别的病房赶了回来,正倚在病房的门框上看我们。思琪看了她妈妈一眼,又转过头来,眼巴巴地望着我。
经过反复摸索,我渐渐总结出了和思琪沟通的尺度。我知道,今天和她的沟通就只能到此为止了。如果继续问,思琪就该生气了,要么是把脸转向墙角,要么干脆面壁躺下,一动不动。
通过一周的努力,虽然思琪还是不说话,但至少对外界有了回应。
“今天下午洗澡,你给她好好搓一搓。她手背、耳朵后面都很脏。再把衣服给她好好洗洗。”出门的时候,我和思琪妈妈说。“一给她洗她就叫,谁敢惹啊!”思琪妈妈不在意。“那也要洗干净了!”我突然严肃起来,大声说。
在精神科病房,大多数患者都说我温柔,有耐心。但对思琪妈妈,我总有股莫名的火。我小时候父母不在身边,因为身上脏,受过很多委屈。当我第一次看到思琪身上脏兮兮的时候,就有一股想把她搂在怀里的冲动。
“你看她现在这个样子,衣服都看不出颜色了,还以为是没人要的孩子呢。你这个当妈的看着不心疼吗?”
虽然思琪妈妈一脸不情愿,但表示下午会帮女儿搞好个人卫生。等我查完所有病房,准备锁门的时候,安静的楼道里又传出了思琪妈妈响亮的声音。她正在给另一个患者看手机里孩子的照片——思琪有个9岁的弟弟。
周二下午,女病房里传来哭喊声,格外惊心,哭声中还夹杂着女人的叫骂:“你以为我想给你洗啊?!陈大夫让我把你洗干净了,你赶紧配合,不然她又说我不管你……”我赶紧去病房,只见屋子中间放了一盆水,思琪妈妈正拿着一条说不出是灰色还是绿色的毛巾,想洗掉思琪身上的泥垢。不知道为什么,思琪妈妈穿得干干净净,用的东西却总是看不出本来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