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在部队服役五年后我回乡探亲。到村口,跃入眼帘的是——我家传承几代的庄廓被水库淹没了。
陕北明长城两侧的地名,古边塞文化烙印深刻,小的村落称“伙场”,伙场中每户人家的房屋、窑洞周围的地域谓“庄廓”。
庄廓是庄户人的心爱,也是窗口,显示光景的兴盛与衰落。
我家的庄廓,与村里其他人家相距约一公里,经几代人建设形成。追溯到爷爷成家时,分得一独立农庄,5孔人居窑洞,还有牲口、羊、草料、仓窑、磨窑等窑洞。父亲和我哥又打了5孔新窑,庄廓随之扩大。
我家的窑洞沿一条小河边布局。小河流淌的河道,名为二道沟。当地人称呼我家二道沟王家。有二条路在我家庄廓分叉,一条依脑畔而过,一条从硷畔经过。
我家的庄廓,有面积可观的台地、坡地,种植果树、蔬菜、小田庄稼,方便养殖牲口、羊子、鸡鸭。依地形特征和花果树品种,先人们给庄廓起了“杏树峁”“老(新)桃树坬”“果树台”等小地名。
春天,先是杏树峁的杏花烂漫迎春问庄廓。远远望去,白色花瓣挂满枝条,走近观看,花瓣略带红晕,似少女般迷人。难怪南宋叶绍翁在《游园不值》中由衷赞叹春天的杏花:
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与此不同,杏树峁的杏花居高阔视,举目可赏。
乡亲们赏花踏青来了,看着早春捷足先登杏花,脸上写满了赞羡之情……临走时,母亲顺手折一枝含苞欲放的杏花,对观花的乡邻说:回去插进装水的瓶子里,可以观看几天。
不长时日,桃树坬的桃花也不甘寂寞,登台亮相,更加绚丽多姿。远看,像穿着薄如蝉翼的芭蕾舞裙的小姑娘在阳光下跳舞;近赏,朵朵像小精灵似的,红的像火,粉的似霞,白的如玉,你笑我唱,一阵风吹来,花瓣随风飘逸,清香扑鼻,热闹极了,真是让人眼花缭乱……还有粉红色果花、姣洁的梨花相继绽放。莅临其景,芬芳馥郁,微风轻柔,蜂绕蝶恋,令人思绪翩然,身心舒畅。
我家的庄廓简直是花的海洋!成了孩子们的游乐园,年长的小伙伴,忍不住心动,折一枝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带回家中,插入瓶中。
燕子照例飞回来了。也许是我家住在河边,便于衔泥的缘故,记忆中,每年燕子都在家中垒窝抱小燕。大人讲燕子是益鸟,不准伤害。听着飞回家中的燕子清脆悦耳的叫声,小孩们发问:妈妈,燕子在说什么呢?母亲说:燕子在说“不吃你家的糜子,不吃你家的谷子,就在你家抱窝儿子”,意思是不要伤害它。只是,我家那只贪嘴的大猫咪,常常半蹲在地上,瞪着一双黄澄澄的眼睛,无奈地盯着嘴中叼着虫子落在窝里的大燕子,和叽叽叽叫着的小燕子发呆,不时发出焦急、失望、忧伤的喵喵声。
杏子熟了。“走,到二道沟王家吃杏去。”这是几个舅奶奶相约到我家吃杏子的声音。客人们来后,先到杏树峁的树下乘凉,母亲急忙带着我去迎接。亲人相聚,几句寒暄,母亲就叫着我的小名,让我上树摇杏子。我迅捷爬到树上,两手抓住树枝轻轻摇动,熟透蒂落的杏子打着树叶——啪啦啦,啪啦啦地响起来……看着遍地的杏子,我高兴的心情和着树下亲戚的笑声,飘荡在杏树峁的上空……杏子品种不同,我们给每棵杏子树起了“黏核、利核、红脸蛋、青杏……”等名字,我一棵树一棵树地摇动,直至亲戚们说“桃饱,杏伤人,不敢吃了”为止。
新(老)三个桃园,在硷畔外小河边的坡地上排开,土壤肥沃,水份充足,棵棵桃树长势喜人。夏天,逐渐长大的桃子,压得枝条快要落地,不得不用木棍顶着,以防折断。规模不小的桃园,究竟有多少棵桃树,从来没有人清点过。桃子熟了,庄邻亲戚免费吃,过路的旅人歇脚也吃,邀请同学们品尝。小猪也吃。粮食困难时期,晚上当饭吃,以致我的胃现在吃桃子还反胃。
果树台的果树不断更新品种。我记事时,只有海棠、“小花红”“长把梨”等老品种。后来,我同学王和的父亲在林场工作,给庄邻院舍推广新品种果苗,我家扩种了黄元帅、红元帅、国光、青香蕉等品种。夏天,各品种苹果,竞相亮相,色彩斑斓,炫丽夺目。
夏、秋季节,我家庄廓真是瓜果盛宴大排档。
靠近河边的庄廓地种植各种蔬菜。初夏,村里别人家还吃腌菜时,我家已吃上新鲜蔬菜了。还种植针金、芫荽、韭菜、大蒜、甜瓜等当时的稀罕瓜蔬。
针金的采摘时节很严格,必须是欲开即摘,上锅蒸后,凉晒干。母亲说开花的针金形、味、质都差。老品种芫荽,味道香的让人难以接受,我不喜欢闻;每当饭快熟时,母亲就让我到地里摘芫荽,回来衣服上沾上芫荽味,保持好长时间;晚上顺风时,二百多米外的芫荽味道扑鼻而来。我们当地的大蒜与众不同,用醋泡几天也不变颜色,老人们说清朝末年遇瘟疫,是这种大蒜救了好几个村的人免受疫患;现在成为品牌。奶奶健在时,喜欢在庄廓辟一块地种香瓜,快熟蒂落时,奶奶带着我用手轻轻一摸,掉下了!香味浓郁,醉人心脾。
盛夏,庄廓的夜晚多么迷人啊!一家人在院子里吃饭,孩子们燃起艾草辫驱蚊,其乐融融。饭后,家人坐在院子里乘凉,拉话。有时,我们鼓动爷爷唱几曲信天游,悠扬的歌声给空灵的夜晚增添了些许色彩。蝙蝠飞来了,孩子们把衣服、鞋子甩向空中,诱捉蝙蝠。入睡前,顽皮的小孩们在院中铺上毛毡,打好地铺,四周撒上草灰,以防水蛇夜间钻进被窝。夜深人静,河水哗哗流淌,青蛙鸣叫不断,蛐蛐歌声悠扬,陪伴着我们进入梦乡。
河边水草丰茂,我家养一头毛驴,几乎每年下一头骒子,可卖好几百元,一大笔收入呵!养几只至十几只羊(每年下羊羔多少不同),夏秋由生产队集中放养,冬春晚上由各家接回喂养。树木多,养羊的饲料充裕;神奇的是,全村几百只羊,一个夏天过去,各家还能认出自家的羊,特别是羊羔。因独户居住,我家保持养狗的习惯,多少年一如既往,家犬忠诚地守护着庄廓。
大路经过庄廓,家里是旅人的免费茶水站;解放前,交通不便,过路客人遇到天黑,借宿家中,有一名赶驮队的商人,还和父亲义结金兰。
父亲经常给我们讲解放战争时期,他在党领导的地方部队服役打仗的故事;而且会拉二胡,高兴时就给家人拉几段陕北民歌,受到影响,我们弟兄也从小学习二胡。父亲受过部队训练,善于观察,眼力过人。
我的发小、同学,一个曾经和我一起在我家庄廓耍过水,抓过泥鳅,捉过迷藏,也吃过桃,尝过杏,后来成长为一位金融界领导的王和先生,和我家结下了深厚感情。丁亥年秋,我俩在家乡品茗叙旧,他动情地忆述了我父亲的一则故事: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大队动员四个小队的男女老少几百人,采用山根底引水拉沙和人力车填土的办法,会战修筑土坝。某天,父亲在取土的山顶小便后,坐下抽旱烟,突然发现山体顶部有裂缝,地表上的干沙向近百来长的裂缝中漏入,马上意识到山体即将滑坡。千钧一发之际,父亲用尽全力,边往坡边跑,边大声吆喝,挥着示意坡下工地作业的社员闪开的手势。只听得轰隆……轰隆巨响,尘土飞扬,笼罩了整个工地。大约10多分钟后,坡下河槽黄尘渐渐散去,只见19名山底挖土、引水拉沙跑出脱险的社员、学生、蹲点干部,全身泥沙,满脸尘土,只能看清楚一眨一眨的两只眼睛,惊魂甫定,瘫坐在地上。外围的社员,听到山体滑坡的轰隆声,有的背靠着大树躲避滚落下来的硕大土块;有的闪开落土,由于惊吓,爬在大坝边缘动弹不得;有的还在奋力奔跑……一场瞬间即将降临到19个家庭的灾难避免,大队专门召开大会予父亲以奖励。当天参加会战被救的学生,也有王和先生。讲完故事,他要我写入回忆文章之中,以表达他对我父亲的感恩和怀念之情!
2020年夏天,回乡访视亲友,发现曾经路过庄廓的土路变为省道,车辆穿梭不息。我家原来的庄廓附近:工业园区建设正酣;开发天然气的井架高耸;铁路运煤专线物流园业已建成;煤矿开采项目正在逐步推进,各项建设蒸蒸日上……只是昔日几代人心爱的庄廓已不复存在,可惜淹没庄廓的水库也几近干涸。
庄廓的窑洞没有了,果树没有了,菜园没有了……我对庄廓的记忆也变得渐渐模糊起来,促使我尽快地记录下我曾耳闻目睹的庄廓遗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