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想在开动的火车上写点什么,是在那种有明确目的地的火车上,带上有好看封面的笔记本,这样大片大片荒凉辽阔的寂寞就可以由着心性记录下来。
让人窃喜的是,我终于有了这样的机会……
寂寞生长的地方
我就这样微微坐直身子,把头轻轻靠在挂着蓝色平绒窗帘的车厢壁上,扭着头看外面大片大片飞快滑过的草群和默不作声的有些刺眼的阳光。火车是个容易让人心里生出寂寞的地方,单调却有节奏的轰隆声和有规律的颠簸,让人心里像长荒草似的延长出寂寞的淡淡气息和精确细节。我不十分喜爱却有些迷恋。它让我有一种想飞快回到喧闹人群中去的冲动。可每一个像我这样安稳长大的孩子都会有渴望寂寞的冲动,但只是一个忽闪而过的小念头。理想中的情形是穿戴舒适的我们只矜持地伸出小拇指轻轻触碰一下寂寞,然后礼貌地微笑离开,带着自以为是的优越感,一路狂奔地回到浮躁的人群中。寂寞只是一桌浮华大餐结束后桌角精致摆放的高脚酒杯,是一种调味剂,被我们熟识但不轻易尝试。
生活对于我们来说更像是一锅精心准备好的白粥,没有丝毫波澜。而我们也总在温和的外表下默默期待一些奇迹的发生。但事实上,白粥里是不会有粗心主妇错手撒进的绿豆,哪怕是一小粒。
我的头靠在车厢壁上,听着车窗的玻璃因震动而发出的细小的响声,昏昏晕晕的却好像还夹杂着一丝美妙的感觉。我曾在来火车站的路上设想过一百种火车上可能的遭遇,但我实在是一个胆小又自负的人,什么火车发生故障或是有劫匪挟持什么的都被我立即推翻。最后我突然很希望遇上一个特别点的人。她最好是个精致的上海女子,会说一口潮湿绵软的上海话,有着烫得很时髦的鬈发,穿着花俏且质地良好的滚金边碎花旗袍,旗袍的领子要挺挺地立着,可能的话,皮夹里再放一张发黄的在上海复兴中路上以婆娑的法国梧桐树为背景的照片,远处还要有好看的天光和阿婆阁楼的木质窗子。只是,我轻轻地呼出一口气,鼻边的热气盈盈地冲出来,那是1931年的上海,1931年简陋列车上的精致女子,然而1931年旧上海的繁华与寂寞离我实在太远了。
换一个坐姿,我把头从车厢壁上挪开,还是有一些晃悠悠的。火车上弥漫着行李箱的皮革味,远远近近的泡面、盒饭的气味和空调的潮软的氟立昂的味道。有人兴奋,有人发呆,有人大声说话,有人低声耳语。我就像一根被忽然拎起的咸菜,浑身湿漉漉的,还滴着水,被悬在了半空中。
一下子忽然明白了,那种昏昏晕晕一闪而过的美妙感觉就是从心底的寂寞生长出来的声音。
悲伤不留姓名,也没有地址
在火车上的睡眠似乎比较矜持,总不是一下子就对我敞开怀抱的。我在家里嗜睡的习惯全被磨没了,睡眠被不规则地分成几份。我只能睡一两个小时,便要醒来。睁眼望着天花板——准确地说是上铺人的床底板,火车晃晃地开,我就仰着头晃晃地看。这时我要么听CD,要么瞎想。白天情况会好一些,我还可以看看书。
我背了很多书和CD来,走起路来都会哐哐地响。我常笑着摸摸它们,好比富有的人摸钱袋,嗜酒的人摸肚皮一样。
只要天稍稍有一点亮我就起身看书,像很久以前苦读考状元的穷书生一样。每每我这么想的时候都会有一种莫名的圣贤清远的意味。在车上看的书是要经过挑选的,我就比较喜欢看中短篇。川端康成是个容易让我看出旅途气味的有趣老头。他有像刀片一样锋利而尖锐的悲伤,从手臂上嗖的一声划过,竟然连疼痛也很清冽。川端的文字也是前段时间读的,《雪国》里那种悲伤的徒劳竟很像火车上没日没夜疲惫的生理感觉,没落且辛苦,辛苦却清冽,清冽又无奈。
从我坐的这个位子望过去,也有一面窗玻璃能映照出斜对面的人,川端看见了流光中重叠的女人的美,在这种颠簸迟缓的列车里面他竟然很轻易地抓住了生命缝隙中的暗流,然后开始享受和摧毁。我没有这个能耐和运气。我所看见的是一个斜靠在床边的中年男人。他左脚搭在右脚上,左手放在右手手背上,大拇指略微弯曲地搭在右手手指的粗大关节上,摆着隐忍的慢吞吞的中年男人的特有姿态。他头发稀疏,像是正在散发着前些天药用洗发水洗过头后的潮湿蒸汽。
合上书,我却不知为什么悲伤铺天盖地地来了,没边没际的。我不知道是因为书上的刀片一样清冽的悲伤而悲伤,还是别的什么。总之它稳稳当当地不像会退缩似的来了。
它不留姓名,也没有地址,连“你好”也懒得招呼一声。
春逝
我侧着身子卧在床铺上看外面的风景。因为车窗比床铺高出许多,我只能看到一小部分匆匆而过的树梢、变换着颜色和姿态的浮云和沿路的电线。我用手托起下巴,眼睁睁地看。奇怪竟没有眩晕的感觉。一段一段的电线因为车速的缘故彼此交叉摩擦,优雅地粘连交错并拽出一丝渗透着温柔细节的疼痛和优美的情调。而这样的景致却不由让我想到一个荒诞的故事。
在一座城市里,有一只很聪明的猫。它有夜一样黑的光滑皮毛和明亮眼眸。在这座城市里,它学会了吃饭、洗澡、逛街,甚至还学会了爬楼梯。它每天都会爬到这座城市最高的大楼顶上晒太阳。总的来说它是一只聪明、勤奋、会享受生活的猫。有一天,它爱上了另一幢大楼顶上的鸟。那是一只漂亮的鸟,有着灵巧的嘴和优雅的羽毛。猫爱上了鸟以后,它们成天聊天说笑,聊到高兴处鸟还会绕楼顶飞行一圈,但从不飞到猫所在的楼顶。许多天过去了,猫更加喜欢那只鸟了。但它不曾要求鸟飞过来。又过了许多天,猫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那是个阴天,猫没有半点犹豫朝着鸟所在的那幢楼急速奔去,然后在半空中伸开四肢,像只鸟一样开始了它生命中的第一次飞翔。结果,它直直落下,从那座城市最高的楼顶落下,跌落到一旁的人行道上。猫没死,但是瘸了一只脚。而那只鸟在屋顶上待了几天没见到猫,便只好飞走了。没几天这只鸟又爱上了另一只鸟。而猫自从瘸脚那一天起也开始忘记了很多事情,最后等脚伤痊愈后也忘记了如何爬楼梯。故事结束。对于善良的人来说,我可能忘了说一个假设:那只猫落下来后不仅伤了脚也可能碰坏了脑子。
这的确是一个荒诞的故事。也许有人会问那只聪明的猫为什么不从鸟所在的楼爬上去与鸟相见呢?但它到底只是一只猫。这种无奈很容易联想到曾经有过灿烂青春、飞扬理想,而今却庸庸碌碌、自负麻木的人们。如水般明亮美妙的青春没有署名是谁的,它们像鸟一样,不会永远守候,它们懂得飞翔。只是我们并没有明白,我们还像猫一样遗忘了很多事情。我们不明白当我们选择遗忘,青春便开始缺失;我们选择麻木,青春就永远流逝。
火车依旧摇晃着前进,我却在优雅滑动的电线边上惊喜地发现了一只有着同样橘色灵巧小嘴的美丽的鸟儿。它又是谁流逝的青春呢?
停留在时间的某个角落
在车上已经待了三十三个小时了,我开始有晕车的感觉。尽管很不舒服,但我还是对晕车的迟到感到庆幸,毕竟再过六个小时,我就到终点站了。突然,车停住了。好一会列车员才说,停站五分钟,等待交会。奇怪的是我好像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如同一直拍摄的电影,突然间消失了摄像机和导演一样,一下子机器的烘热散尽,一切停了下来。很安静。所有东西和人群都舒了一口气,像是停留在时间的某一个角落。我也安静下来,戴上耳机,里面开始流淌出一个男人慵懒温柔的声音,好像是岁月和砂洗牛仔裤摩擦的声音。他慢慢地唱着:
“把我的悲伤留给自己,你的美丽让你带走,从此以后我再没有快乐起来的理由……”我背过身子朝着有车厢壁的一面,像是被什么一下堵住了喉咙,后脑勺闷闷地疼。我张开嘴大口呼吸,然后眼泪流过鼻梁,一直淌到枕头上。等到眼泪和着口水很响亮地咽下去,心才像洗澡时常打滑的肥皂哧溜一声回到原位。
那个男人的声音还在继续。他穿着一件很旧、洗得很干净的衬衣,他叫陈升,有像水一样柔亮的眼睛、很大的头和沉静的外表。
火车不知什么时候开了。我起身坐直,耳边又恢复到习惯了的隆隆声,只是刚才仿佛停滞在时间的某个角落的安静戛然而止,我戴着耳机也好像听到了玻璃窗外草的轻轻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