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先是个高手。玩古董的高手。
从她记事起,家里就有数不清的木头。每天清晨,阳光水一样倾泻在院子里的木头堆上,爷爷和父亲弯腰推刨子,木花飞溅,空气里漂浮着云先呀呀的歌唱。爷爷顺手从地上拈一片木花儿,对云先说,云先,看看这是什么啊?云先就细细地辨认。然后响亮地回答。爷爷温厚的手掌赞许地摩挲着云先的脑门儿,父亲则笑眯眯地吸烟。许多年后,这些影像始终在云先的脑子里盘旋,有时候,面对一个柜子或者一张桌子无法确定木头的质地时,云先就会不由自主回忆这些影像,然后从中搜索关于木花儿的片段,顿时豁然开朗,就此得出判断。
云先从无失手,且具慧眼。
某年,有富家想出售一对儿紫檀大柜。云先和掌柜的去看货。紫檀看底。掌柜的胖,无法弯腰,卖主就爬到柜底,用刀削些木屑,放进白酒,果然紫气东来。紫檀是紫檀,成色好得连一点瑕疵都没有。可云先却觉得不对,两个大柜没放在一处,云先就先看了摆放在客厅的,再去卧室看另一个。看完云先说了一句话,话一出口,掌柜的和卖主都愣住了。
云先说:这柜不是一对儿。
卖主傻了,一把拉住云先:我的天啊,这你也看得出来?
云先就笑:要是一对儿的话,你就不会分开放在两个房间里了。
后来让人搬过来一量,果然差了几厘米。卖主心服口服,掌柜的也感慨,这个云先,不愧从小练就的童子功,就是不一样啊!
云先爱上了一个人。香雪斋的小伙计。纤瘦文雅,写一手好字,笑起来有浅浅两个酒窝儿。
父母不同意。云先在一个夜里约出了小伙计,问他怎么想?小伙计握着云先的手,什么也没有说,那个夜,星星稀薄,虫声缠绵,云先和小伙计彼此握着手,到底什么也没有说。临别时,云先塞给小伙计一样东西。那个精美的玩意儿,小伙计不懂它的价值,只记住了名字:紫檀鎏金九龙塔。
突如其来的灾难从天而降。古董店关门。戏园子关门。连卖宣纸的香雪斋也关了门。打倒!砸烂!一切都成了被“革命”的对象。街头巷尾堆起高高的书籍,散落小巧玲珑的绣鞋,一群稚气的孩子点起熊熊大火,焚烧着混乱的世界。
门被踢开,拥进一群人。云先和一群戏子被推搡着来到大街,戏子们被墨汁涂成了牛鬼蛇神,云先则被剃了阴阳头。
一个人站到云先面前。云先的头被革命小将们使劲地按着,她无法抬起。人群起哄:不要脸的东西,一天到晚摆弄资产阶级物品,浑身上下都是臭烘烘的腐朽味!说,是不是你勾引小伙计?是不是想拉拢我们贫下中农子弟下水?
说!说!说!四下一片怒吼声。
一个声音响起:小伙计,她不说你说,你可要站稳立场划清界限,你说,是不是她勾引你的?
说!说!说!
是!是她!小伙计毫不犹豫,几乎是狂喊。
不!我没有!
云先使劲抬起头几乎狂喊:我没有勾引他!
你有!对面的人更大声地喊,举起手:你们看,这就是她给我的!
高举在空中的手里攥着那只紫檀鎏金九龙塔。
人群的情绪一下子愤怒了,不知谁喊了一声,顿起一阵拳打脚踢。
香雪斋变身革委会。小伙计任革委会主任。那一日,张灯结彩,满街都在嚷嚷革委会主任大喜。大家都去看,云先也就去了。小伙计高举着语录本簇拥着新娘的一刹那,云先一度觉得新娘子的那张脸分明就是前世的自己。
往事如纸,轻轻一翻就过去了。多少回忆沉淀在那薄薄一片上,被时光轻轻地揉碎。
多年后,云先依然钟情紫檀。有各色人等拿各色紫檀给云先,求她或看或卖或买。云先一一答复,依然是一双慧眼依然不卑不亢。亦有人给云先操心,找个晚年依靠,云先坚决婉谢。
嘉德拍卖会。云先去,此行她受国家委托要把部分古董竞拍到手,让它们回归祖国。竞拍很顺利,就在临退席前一刻,举办方临时推出了一个新拍品。云先一眼看出,那就是她的紫檀鎏金九龙塔!
竞拍到最后,唯有一女子和云先始终角逐。云先因定了心想要,孤注一掷抛出天价,到底把塔拍到自己手中。
后台。那女子拦住云先,说,请问您就是杜云先阿姨?云先点头。女子侧身,身后闪出一人,一把抓住云先的手,喊:云先!
云先尚在犹疑,那人坠泪:香雪斋……小伙计……
时光逆转。往事历历。
云先叹息:是你。
是我。小伙计泪下,我就知道,只要你还活着,看到塔你一定会出现!
塔一直在你手里?
因我那时是革委会主任,得以能偷偷藏下。小伙计感慨,多少宝贝都没能躲过那场浩劫,可塔躲过了,这也是它的命吧。云先,小伙计忽然坠泪,我一直对你念念不忘啊!
念念不忘。云先微笑地重复着这几个字。拿过塔。细看。忽然手起塔落!
众人抢塔。身后,云先缓缓倒下。
若干年后,故宫博物院里陈列着一尊紫檀鎏金九龙塔。塔前的说明上刻着这样几个字:名称——紫檀鎏金九龙塔;年份——乾隆早期。
解说员小姐用甜美的声音说:众所周知该塔系紫檀木雕刻,塔身九条鎏金飞龙环绕,但大家可能不知道,这尊塔据说是乾隆皇帝送给爱妃的定情物。塔内刻有满汉两种文字——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听至此,人群中一耄耋老者痛哭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