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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安馆

时间:2024-03-20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林海音  阅读:

  “这路毛病就是春天犯得凶。”

  我端了一盆水,连晃连洒,泼了我自己一身水,到了跨院屋里,也就剩不多了。把盆放在椅子上,忽然不知哪儿飘来炒菜香,我闻着这味儿想起了一件事,便对秀贞说:

  “我要回家了。”

  秀贞没听见,只管在抽屉里翻东西。

  我是想起回家吃完饭还要到横胡同去等妞儿,昨天约会好了的。

  又凉又湿的裤子,贴在我的腿上,一进门妈妈就骂了:

  “就在井窝子玩一上午?我还以为你掉到井里去了呢。看你弄这么一身水!”妈一边给我换衣服,一边又说,“打听打听北京哪个小学好,也该送进学堂了,听说厂甸那个师大附小还不错。”

  妈这么说着,我才看见原来爸爸也已经回来了,我弄了一身水,怕爸爸要打骂我,他厉害得很,我缩头看着爸爸,准备被挨打的姿势,还好他没注意,抽着烟卷儿在看报,漫应着说:

  “还早呢,急什么。”

  “不送进学堂,她满街跑,我看不住她。”

  “不听话就打!”爸的口气好像很凶,但是随后却转过脸来向我笑笑,原来是吓唬我呢!他又说,“英子上学的事,等她叔叔来再对他说,由他去管吧!”

  吃完饭我到横胡同去接了妞儿来,天气不冷了,我和妞儿到空闲着的西厢房里玩,那里堆着拆下来的炉子,烟筒,不用的桌椅和床铺。一个破藤箱子里,养了最近买的几只刚孵出来的小油鸡,那柔软的小黄绒毛太好玩了,我和妞儿蹲着玩弄箱里的几只小油鸡。看小鸡啄米吃,总是吃,总是吃,怎么不停啊!

  小鸡吃不够,我们可是看够了,盖上藤箱,我们站起来玩别的。拿两个制钱穿在一根细绳子上,手提着,我们玩踢制钱,每一踢,两个制钱打在鞋帮上“嗒嗒”地响。妞儿踢时腰一扭一扭的,显得那么娇。

  这一下午玩得好快乐,如果不是妞儿又到了她吊嗓子的时候,我们不知道要玩多么久。

  爸爸今天买来了新的笔和墨,还有一叠红描字纸。晚上,在煤油灯底下,他教我描红模字,先念那上面的字:“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爸爸说:

  “你一天要描一张,暑假以后进小学,才考得上。”

  早上我去惠安馆找秀贞,下午妞儿到西厢房里来找我,晚上描红模字,我这些日子就这么过的。

  小油鸡的黄毛上长出短短的翅膀来了,我和妞儿喂米喂水又喂菜,宋妈说不要把小鸡肚子撑坏了,也怕被野猫给叼了去,就用一块大石头压住藤箱盖子,不许我们随便掀开。

  妞儿和我玩的时候,嘴里常常哼哼唧唧的,那天一高兴,她竟扭起来了,她扭呀扭呀比来比去,嘴里唱着:“……开哀开门嗯嗯儿,碰见张秀才哀哀……”

  “你唱什么?这就是吊嗓子吗?”我问。

  “我唱的是打花鼓。”妞儿说。

  她的兴致很好,只管轻轻地唱下去,扭下去,我在一旁看傻了。她忽然对我说:“来!跟我学,我教你。”

  “我也会唱一种歌。”不知怎么,我想我也应当露一露我的本事,一下子想起了爸爸有一回和客人谈天数唱的一首歌,后来爸曾教了我,妈还说爸爸教我这种歌真是没大没小呢!

  “那你唱,那你唱。”妞儿推着我,我却又不好意思唱了,她一定要我唱,我只好结结巴巴地用客家话念唱起来:

  “你听着——想来么事想心肝,紧想心肝紧不安!我想心肝心肝想,正是心肝想心肝……”

  我还没数完呢,妞儿已经笑得挤出了眼泪,我也笑起来了,那几句词儿可真是拗嘴。

  “谁教你的?什么心肝想心肝,心想心肝想的,哈哈哈!你唱的这是哪国的歌儿呀!”

  我们俩搂在一堆笑,一边瞎说着心肝心肝的,也闹不清是什么意思。

  我们真快乐,胡说胡唱胡玩,西厢房是我们的快乐窝,我连做梦都想着它。

  妞儿每次也是玩得够不够的才看看窗外,忽然叫喊:“可得回去了!”说完她就跑,急得连“再见”都来不及说。

  忽然一连几天,横胡同里接不到妞儿了,我是多么地失望,站在那里等了又等。我慢慢走向井窝子去,希望碰见她,可是没有用。下午的井窝子没那么热闹了,因为送水的车子都是上午来,这时只有附近人家自己推了装着铅桶的小车子来买井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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