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是美好的,当它还未到来,可如果未来已经变成不可回溯的过去,只会让人一遍一遍地感到懊恼,进而痛苦。像他还没送去医院就瞳孔涣散的二叔,那天夜里李红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的时候,某些结果就注定了。过年的时候陈启鸣回家,他母亲带他去祭拜过世的亲戚。有些坟前放着黄白的花束,有些坟前烧了数不尽的纸钱。轮到二叔,母亲在他坟前放了一篮面果子,说二叔生前爱吃,就是做起来耗油,他不肯多开炉灶。李红爱吃陈启鸣烘的早餐蛋饼,每次早自习都抢他的。现在她不知道在哪儿,她不是野猫,陈启鸣在厨房里摆满了黄嫩嫩的蛋饼,她也不会突然出现了。陈启鸣走的时候看见二叔墓旁有一束野花,很不规整,也不正式,像谁随手丢在那儿的。是那个姓齐的女人吗?她是有了孩子,还是被什么牵挂着,时不时来看看他二叔么?更有可能的是,那不过是隔壁哪个死者的祭品,被风吹过来,便宜了他木讷的二叔罢了。
那个女人断然不会回来,李红也是。
长椅硌得陈启鸣浑身发疼。他想象自己是跌了一跤的二叔,脑袋也疼,四肢也疼,眼睛慢慢失了焦距,月亮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有人喊了救护车,人群聚过来,乌糟糟在他身边围了一圈儿,好像已经开始瞻仰遗体。他躺在鸡粪鸭粪的臭味里,期待等会儿的护士长着李红的脸。
走吧。汤子于说。
他们从这座城市离开。经过收费站的时候陈启鸣回头看了一眼。这里经济衰败,市政资金也缩紧,连那写着“欢迎你”的灯牌,也关了灯光节电。城市拖着它臃肿的躯体躺在夜里,黑漆漆、静悄悄。李红肯定不在这里,陈启鸣确信。
陈启鸣有些想念他的二叔,虽然他们几乎没见过几面。可他的故乡在南方,他坐在驶向北部的车上,吉他丢在后座,琴弦在车轮碾过每一道减速坎时都啸叫一声。后备箱里他们的行李也颠簸着,发出空洞的敲击声。车里那些没人在意的地方,悄悄伴着它们的交响乐。陈启鸣睡不着。
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过几个小时,他要替下汤子于,两个人交替着开车。疲劳驾驶是大忌。陈启鸣想到这心里就有些发怵,可能他有某个亲戚是因为车祸去世的,他记不清了。但他的二叔始终在提醒他,爬楼梯的时候要小心。
于是在下一轮交班后,他把车开到一处旅店旁。管它是什么牌子、什么星级的,总之是一个能休息的地方,不在路上飞驰。荒郊野外的店,条件并不好,昏黄的灯底下,不知名的飞虫乱舞一气。床铺上有些发黄的斑点,陈启鸣看了,一阵恶心。两个人都刚在车上睡过一阵,没有什么困意,坐在屋里,无所事事。陈启鸣抬头看星星,还算亮堂,他指着其中几颗对汤子于说,看,北斗七星。
我骗你的。他又说。
其实高中的时候他还分得清天上那些比较耀眼的星星。他逃了晚自习,没有手机、没有同伴,只能认着天上的星星玩。后来他发现好学生李红也会逃课,就拉着她炫耀,说那是北斗星、那是猎户座、那是天蝎座。猎户座总在冬天亮一些,所以他看见那个虎状的星座,就会想起裹着羽绒服的李红。她脸颊红扑扑的,带着露指手套,掌心暖和,指尖却总是冰凉的。陈启鸣会跑到操场的另一头,在饮料机里买一罐热咖啡,自己抱在怀里,等不那么烫了,再递给李红。他胸口和外套之间被咖啡灼得滚烫,能保持一晚的热度。
他们也算是共享过体温。
陈启鸣有时候想,他和李红,用一罐饮料传递温度;他的二叔,和一个女人冷漠地在床上躺了一宿。到底哪种关系,说得上更亲密些?天蝎座带来夏天的李红,龙似的星斗,底下的她只穿了一件短袖,身材窈窕,陈启鸣不敢多看。他背过脸和李红说话,李红却伸手掰他的下巴,说,为什么偏头,你是不是不喜欢我?陈启鸣摇头,又点头,闹了半天,自己脸红了,李红也笑了。她喜欢逗完他就一个人晃着腿看星星,学着陈启鸣方才的样子,说你看,那是天蝎座——下次我不在的时候,你也可以自己看星星了。
陈启鸣又瞅了汤子于两眼,觉得没劲儿。他伸手挥了挥,星星还是不为所动。它们哪知道远处还有没有一个女孩看着它们。陈启鸣长大了才知道,“千里共婵娟”到底是自欺欺人的安慰话。他觉得还是有李红的地方,月亮更圆一些。他们到底为什么分开了呢?北极星,不用管冬天和夏天,什么季节都能看见。他们说好了用它指引方向,他们都没忘,但最后还是走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