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陈启鸣决定逃离自己从小生活到大的地方,也是李红长大的城市。恰好他高中同学汤子于喊他出去旅游,说哥儿几个毕业之后好久没聚过了,出来走走。陈启鸣欣然应允,他们约了时间在咖啡厅见面,拿个地图在上面比画出行的路线。铅笔从一个省份划到另一个省份时有一种奇特的飞翔感,好像在咖啡厅的沙发里,他们已经驰骋了千百里的距离。你想去哪儿?汤子于问。他这几年没变多少,还瘦猴似的,见了陈启鸣就用力拍他的肩膀。陈启鸣张口想说,随便,突然想起李红,下雪的夜晚,和一辆呼啸的火车。往北去吧。他听见自己说。火车只有四个方向,东南西北,他只要选了就有四分之一的几率和李红相见。
多糟糕啊。陈启鸣想。我决定离开她,却期待离开的方向是通往她。
地图很小,小到看不清分别的距离;地图又很大,每个方向都有太多城市,陈启鸣不知道该在哪停留。他的手指一瞬间掠过上亿人的头顶,汤子于还停留在上一个议程,说,好,北方好哇。他爱唱歌,高中时候陈启鸣和他一块儿写作业,两本题册并排放在桌上,他嘴里就一直在哼哼《一路向北》的调子。陈启鸣被他洗脑了,现在还记得这首歌的曲调和歌词。他想,如果李红离开的那个晚上,汤子于就在他身边,唱“离开有你的季节”,那他一定也会让眼泪和冬雪一块儿飘洒。但是生活没有那么多巧合,他和李红就是普通地分开了,不至于声泪俱下。他们甚至没在一起过。
自驾游吧。陈启鸣突发奇想。走到哪儿就是哪儿。
走到哪儿就是哪儿。汤子于重复了一遍。挺好,那就这样。我要带上吉他。
陈启鸣也有过一把吉他。他的父亲买的,一时兴起,似乎期待着把它丢在家里陈启鸣就会突然有了兴趣。他时常责备陈启鸣,问他为什么不能在学习之外有一点儿自己的“才艺”。高一的时候陈启鸣喊汤子于来家里做客,他们聊了很久,到话题干枯。陈启鸣一拍脑袋,把吉他拿给汤子于,说你会这个,你来玩玩。汤子于眼前一亮,说,这个不便宜。陈启鸣开始好奇自己父亲买它到底是为了什么。汤子于随手拨了下弦,说,没用过吧,音都是不准的。陈启鸣点点头。汤子于在身上摸了一阵,说,我没带调音器。
那你把它带回家吧。陈启鸣说。
吉他像他父母莫名其妙堆在他身上的很多期待一样,被遗忘,然后消失了。陈启鸣听汤子于说要把吉他带来,竟然也有点儿期待再次和它相遇。这会儿他不一样了,乐意去摸摸那些琴弦,偶尔也会后悔,后悔没能掌握一些韵律。陈启鸣是羡慕音乐家的,他悲伤时只会流泪,会音乐的人大概连嚎啕也会带点儿曲调吧。就像李红哭的时候,神情依旧很美。
陈启鸣在旅途中第二次想起李红的眼泪。他和汤子于开着车路过一个曾经大名鼎鼎的旅游城市,这几年萧条了,那些看着宏伟的地标全都了无人迹。他们定好了要去城市广场上看看风景、尝尝美食,到了才发现这里空无一物——商家倒闭,居民也不愿忍受高昂的地价。摩天大厦成了空壳,萧条的一座鬼城,陈启鸣却莫名觉得有些惬意。他们坐在车里吹空调,陈启鸣在后视镜里看见后座上的吉他。他拍拍汤子于的肩膀,说,走,唱歌去。
空荡荡的广场上,他俩坐在长椅两端。声音尽管放开,没人会觉得他们扰民,陈启鸣几乎以为他们两个帮这座城市找回了曾经的繁华。嚎累了,随处躺下,月亮已经爬到天心,沉默地注视着他们。陈启鸣突然想起什么,对汤子于说,高中的时候应该让你教我弹吉他的。
他也有过机会,在晚自习的时候。他逮到偷偷溜出去的李红——当然,他自己也逃了晚课。在校园的角落,女孩一个人坐着,陈启鸣看见她低着头,靠近了才发现她肩膀耸动。应该是哭了。可能因为那时候成绩的分量在他们心里太重,一次没考好就是毁天灭地的难过。陈启鸣故意踏重了脚步声,李红也没有抬头。他在李红旁边坐下,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那时候他要是会弹吉他,他可以偷偷离开,从沉重的挂锁下面溜进音乐教室。他会挑自己最顺手的一把吉他,把头发往后撩成大人的发型,挽起袖子,解开校服最上面一颗扣子。他什么都会唱,为了一个伤心的女孩,在他脑海里的那个夜晚,同样的月亮下,他无所不能。可能这就是陈启鸣的才华,不太伟大,不能改变这个世界;但也不渺小,起码能逗女孩开心。陈启鸣错过了,他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他永远不知道是否他有过机会,能贴近李红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