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首歌吧。陈启鸣说。
汤子于拿了吉他,开始小声地哼一些曲调。陈启鸣看他坐在床边,眼睛恍惚了一瞬,好像看见汤子于还坐在傍晚的讲台旁,把教室当作他的舞台。那时候的陈启鸣和李红关系很好,上课互相用小纸团砸脑袋的好。他把屋子里的灯都关了,留了一盏壁灯。把这个当作阳光吧。陈启鸣说。汤子于点点头,手指流利地扫了个弦。陈启鸣跟着他唱,唱“一路向北”,唱“沦落而成美”。一开始像蚊子一样哼哼唧唧的,慢慢地他们放开嗓子,嚎叫起来,好像眼泪都流进了嘴里,不吐不快。楼下很快传来了叫骂声,陈启鸣哈哈大笑,伴着骂声打拍子。汤子于停了吉他,用枕头把陈启鸣拍进了床里,顺手关上了灯。
他们躺在黑暗里,浓重的夜色让陈启鸣想说点儿什么。他问汤子于,你对象还谈着不?汤子于背对着他,贴着墙闷闷哼了两声,说,没,早分了。他们谈起早慧的高中,几对儿他们曾经看好的情侣,还有一些奇人轶事,好像长大了才知觉到自己曾拥有过怎样的少年。说到动情的地方,陈启鸣想要落泪,却眼眶干涩,只是鼻子堵了。话题像一只蝴蝶,漫无目的地落在很多种花蕊上,沾了一身杂乱的粉尘。汤子于提到他在乡下的表姐,十九岁怀了孩子,没再读书,后来又生了两个。
响应三胎政策。陈启鸣说。
他隐约看见月光里汤子于挥了下手。
她以前很漂亮的。汤子于说。生了孩子之后……
陈启鸣想起李红,她也很漂亮。那天夜里的雪也很漂亮。汤子于恰好问他,你后来还谈过吗?陈启鸣摇摇头,半晌之后才想起来他看不着,但觉得沉默也足够了。汤子于随他静默了会儿,又问,怎么不找一个呢?
像是一滴墨落在他的脑海里,蓦地一下炸开,陈启鸣用胸膛叹了口气,说,不敢谈对象。
也是。汤子于说。陈启鸣听见他翻了个身,有一角被子落在了床下,汤子于费力地把它踢上来。
我感觉自己都麻木了,冻僵了似的,不疼,也不开心。
你还记得学校门口的松树吗?陈启鸣说,就最边上那棵,最高的,在校门口。
被雷劈过的那棵?汤子于说。
对。倒了,台风刮的。陈启鸣说。
倒了?
嗯,当时校友群都在发,刘老师还给它写了篇祷文,陈启鸣说。那个年纪挺大,教语文的刘老师。
屋里朦胧地亮起一团光,陈启鸣看见汤子于拿了手机在被窝里看。
刘老师也去世了啊。
汤子于的声音很轻。
嗯,胃癌。陈启鸣说。他之前总会在课间吃点儿东西,说缓缓胃疼。
汤子于沉默了一会儿,翻了个身,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操他妈的世界。
操他妈的世界。陈启鸣附和。
他们又静了会儿。
时候不早了,明天还要出去。陈启鸣说。早点儿睡吧。
我今晚大概是睡不着了。汤子于又叹了口气。你先睡吧。
陈启鸣在快要亮起的晨曦里沉沉地倒下。他陷进柔软的被褥,一万只手抓着他往下落去。模糊的余光里,他瞥见汤子于还看着手机。可能有一些新闻,关于两个国家开战、一群人们受苦、更多的疼痛,他都不知道了。最后,那点儿光也暗下去,仿佛屋子里从没明亮过。
陈启鸣知道自己闭着眼,但疑心自己并没有睡去,因为他又看见他许久未见的二叔,从一片虚无里走来。二叔拍了拍他的脑袋,手掌和陈启鸣想象的一样厚实。二叔说,陈启鸣,你是个善良的孩子吗?陈启鸣点点头,说,每次我经过一个老人,都会祝福他们长寿。二叔叹了口气,说,活着不一定是好事,活着更多时候是坏事,你这样做,不好。陈启鸣待了一会儿,他二叔又转身往空处走,陈启鸣急忙想抓住他,伸手捞了个空。他大喊,二叔,死了以后的世界幸福吗?老人没有回答他,自顾自地说:启鸣,你不善良,你只是害怕死亡,害怕自己像我一样老去。陈启鸣没来得及辩解,二叔的影子消失了。像海浪抹过沙滩,沙子上写的字都没了痕迹。陈启鸣在脑海里拾起一只贝壳,把它贴在耳边,二叔的声音说:陈启鸣,你不喜欢等待。
你也不必像我一样等待。
陈启鸣心里明白,他是能找到李红的,不论要用什么办法,又要付出什么代价。他清楚自己做得到。但知道这些只让他更为痛苦,像每个有机会攀登顶峰的人一样,因为一盏孤独的酒杯、一场奇怪的大雪、一颗干瘪的花生,突然丧失了一切希望。陈启鸣在旅途中见过李红——城市是冰冷的山,他在人来人往的山谷中看见她。他清楚李红的背影,就像一个守财奴能背出每一枚铜板的编号,于是他追上去,拼命地追。最后李红还是消失在人海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