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喜欢坐从终点站到终点站的车子。长长的十几站路,上了车,就只管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听音乐,望野眼,打瞌睡,或者漫无边际地想心事。更喜欢坐从终点站到终点站的双层巴士,一开起来,像一幢两层楼在动。坐在移动的两层楼上看街景,走着的人和开着的车,都比平时看上去要稍微小一号,就是因为小了这么点尺寸,街市上的景,就有一种平时没有的、说不上来的趣味,有点像闭上一只眼睛往一个容器深处看的感觉。
因为读书的缘故,经常要从城市的西南角斜穿到东北角,几乎正好在上海市区的地图上画上一条斜线。路程非常遥远,我却乐此不疲,因为可以享受坐着双层巴士从终点站到终点站的乐趣。有时我会想,43路会不会是上海最长的一条公交线路呢?
下了课很累,在车厢里睡上一觉,四周嘈嘈切切的声音像水浪一样,一波波涌来,一波波退去,时高时低,时隐时现。我甚至放松得做起梦来,短暂的梦境,像跳跃的电视画面频频切换着频道。身边站着与坐着的人不停地变化,他(她)们交谈的语流,一次次渗入我的梦里,甚至没有看见那些人的容颜,就把他(她)们请入了一次次不甚清晰的车厢的白日梦里。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在车厢的梦境里,我成了一个小男孩的妈妈,一次次弯腰给他盖蹬掉的被子,被子的一大半被他压在屁股底下,抽也抽不出。小男孩真重啊,我的手臂都酸死了……打瞌睡是在实在累极了的时候,更多时候是不会错过一路浏览的乐趣的。新配的“卫康”戴上去,看出去,满世界像水洗过一遍似的,又清又亮。街边的人当然不知道一个女孩全心全意地在看他们,所以仍然我行我素,一举一动常常十分有趣、自然。
车子靠站了,候车的人都向车门拥。双层巴士过道特别窄,站着不舒服,谁都想占一个座位。只有一对小恋人,男孩背对着车门,低下头对着女孩,身边匆忙赶着上车的人推他撞他都无动于衷,一直到最后一个人上车。怎么可以吻得那么久,那么旁若无人?车子启动了,在经过的一刹那,我哑然失笑,“男孩”是一个剪着超短发,穿着白汗衫牛仔裤运动员模样的高女孩。她正低下头替妹妹模样的小女孩在吹眼睛呢!沙子大概在眼皮里滑来滑去,一直没给弄出来,小女孩眼泪都要流成河了。
经过徐家汇站,坐在车厢顶端的我一抬眼,一个民工模样的男人趴在天桥栏杆中间,身体拼命前倾,大半个身体都探出栏杆外了。我紧张得要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嘴巴张大了也忘了合拢,尖叫就哽在喉咙口。车子一溜烟就过了天桥,一路悬起的心再也放不下来了。第二天翻晚报,角角落落都搜遍了,没有类似《一行人不幸坠落天桥》的报道,松了口气,心想:他也许是因为不认识路了,跑到天桥上去辨方向,拼命想看清马路上的路牌、车站的站牌。何必做出那么吓人的危险动作呢,带个望远镜不就一清二楚了吗?不然,就算有2.0的视力,也不能看清楚市百六店前的那些个站牌的。
车子一个站一个站地停靠,一路看过去,真是过瘾。最吸引我的常常是一家家店面的橱窗:鲜红的大虾、碧绿的生菜,饭店的小窗口让眼睛都会馋;千姿百态的衣饰,在橱窗里总是特别出挑。有一两次忍不住跳下车,直截了当扑进去一饱眼福,再顺手带走一两样,下回穿在身上,再路过故地,和美丽的橱窗“四目相对”,会意地打几声招呼“你好,你好”;临街透明落地窗里的红茶坊人头攒动,倒缺少了点安静与零落的感觉……
但所能浏览到的最生动的景致依旧是人:食品商店门口水果柜台的女人,嘴巴一点一点张开,差不多把大半张脸都给占去了,这个哈欠真痛快;穿高跟鞋的青年小姐,一摇一摆地赶着小碎步追车子,司机都同情她颤巍巍的吃力样子,静下来等啊等啊;在自家门口打瞌睡的阿婆阿公,坐在晒着红枣、菜干或者花生什么的大竹匾旁边,脑袋一冲一冲点得像鸡啄米;看晚报的男人,窝在躺椅里,两只脚跷在搭脚的椅背上,光脚丫对着人,大脚拇指领头一动一动的,连脚掌都是十足惬意的表情;一个穿彩条汗衫的大男生,走着走着突然启动步速小跑起来,拉开双腿,两手一撑,一个一跃而过的体操动作,路边的垃圾筒成了跳马底座,心情真是太好了;有一次还看到一个一两岁的小女童,站在学步车里穷玩一张粘胶纸,粘过来,粘过去,剥不完甩不脱,这种不能轻易被解套的玩法暂时把她迷住了,小脸蛋上的表情非常专心。爸爸坐在旁边,狡猾地笑个不停,是从好莱坞经典电影《出水芙蓉》里那张被一群舞伴忙不迭甩来甩去的糖纸上copy得来的创意吧?
不过,大多数人的表情是平板的,急匆匆地赶来赶去,心不在焉的冷漠。漂亮的女孩大都不大理人的样子,眉毛挑得高高的,嘴里嚼着口香糖,要是有点微微的笑容,她们会更生动、好看的。可是一个人独自乘车或者走路,笑眯眯的,似乎也不妥当。我在看别人时候,多半也在被别人看。在别人的眼睛里,我又是怎样的形象与表情呢?多半是一个一晃而过的模糊的影子吧?把一路街景一路人当做一部实在值得一翻的生动也流动的人情百态的好图册,坐在浏览的巴士里哗哗哗一页页翻过去。目不暇接看来看去的乐趣,心神活泼,无拘无束,一瞬又一瞬的生动与美丽,就此藏在心里,作了长远印象的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