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岁的时候,我开始想瞒着父母做些自己的事情。没办法,秘密是随着身体的生长而滋长的。我第一次觉得父母的存在是多么碍手碍脚。我喜欢爸爸出远门的日子,用我奶奶的话说是我们可以“犯天条”了,我不懂这话具体的意思,但爸爸在家确实是“太上皇”。不仅奶奶怕他,连跟他睡一床的妈妈也让着他。
爸爸属虎,而且是出洞虎,打生下来奶奶就知道他厉害。奶奶这个掌管我们饮食起居的内务大臣,充分利用职权不遗余力地贿赂他。哪怕吃一顿锅饼,奶奶也要“君臣有别”,爸爸那碗至少要多放两勺油。爸爸的脸色不会因为这点蝇头小利而生动起来,他瘦长的脸上两笔乌黑的阔眉,倒八字撇着随时在思索问题,也包括酝量火气。不用说爸爸的眉毛令大家都提着气儿存活,所以爸爸出远门后,大家都松了绑似的舒服。
妈妈的舒服表现在她的没精打采上。她总是软塌塌地扛着锄头下地,软塌塌地回来吃饭,软塌塌地合眼睡觉。她没力气理我们,乱成一团了也不管,反正有奶奶呢。奶奶总是毫不含糊地接过爸爸手中的权力,奶奶最有力的杀手锏是“回头我告诉你们老子”。但借过来的权力就是借过来的,用在我们身上不顶用。这种无法无天的日子会被我们一直坚持到爸爸回来的那天,爸爸回来就好比上课铃响了。
我渐渐发现有碍我身心自由的除了爸爸,还有一个,就是妹妹。她小我两岁,也属老虎。可她压根儿就没有老虎的派头,总是鼻涕虫样地黏着我,我到哪儿她到哪儿。她甚至比爸爸更难对付。
我们玩的都是大人们明令禁止的刺激游戏,不是在野地里放火烧豆子,就是在水边上玩水、摸螺。就算我肯带她,黑水和二妮儿也不会同意。他们统一喊妹妹那一辈儿的为“拖油瓶”——带上拖油瓶难免麻烦。
妹妹不怕我骂也不怕我打,我怎么威逼恐吓,她都不惊不乍地保持一张执拗的笑脸,我拿她没办法。每天都要费半条命的力气跟她捉迷藏,然后才能将她甩掉。
我并不喜欢吃带着生味儿的烧豌豆,也不喜欢吸藏着铁屁股的螺。但我喜欢瞎掺和,我喜欢将烂泥巴砸在别人脸上的痛快。
在河边上,选一个大人们拦出来养慈姑或芋头的小泥池,踢了鞋子,脱了袜子,将裤脚卷到大腿根,双脚在柔软的稀泥里使劲地踩,脚底被稀泥润得痒痒的,脚就更加不着地地乱腾,几双脚很快将泥踩得碎了、溶了,踩出水来,稀泥变成了稀汤,腿脚像插在淤泥的嫩藕。这个时候就可以砸泥巴了,于是肆无忌惮的快活冲天而去。
我就在仰天长笑的快活中抬头看到了爸爸,爸爸不动声色地吊着乌眉。我误以为他是不期路过,就自作聪明地热切地喊:“-”爸爸没理我,而且虎虎生爸--风地径直向我走过来。在他快走到我面前时,我突然反应过来他的企图,便条件反射般地跳出泥池,妄想逃窜。可爸爸的大手已经钳子样牢牢夹住我的耳朵,我像待宰的小鸡一样惊慌失措、垂死挣扎,可我越挣扎,耳朵就被拧得越紧,最后当着小伙伴们的面我被爸爸揪着耳朵提上了岸。
我绝望无比的哭声,哀哀地从河边穿过了整个村子响到我家,那是多么长的一段路啊!爸爸空着的那只手间或在我的屁股上拍两拍,怒吼:“叫你玩水!”沿途跑出来好多看热闹的大人、小孩,我甚至感觉爸爸的动作是被他们的眼光逼出来的。
我不是为爸爸施与我肌体的疼痛而哭,而是觉得我被高大强悍的爸爸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提着特别狼狈。我哭的是我的尊严——我五岁孩子的尊严被爸爸揪掉了。我痛恨路边上那些看热闹的人,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们了。我被爸爸拎进屋时,妹妹将手指含在嘴里,津津有味地对着我看。我扭头就钻进了后厢房,脏着脚上床将头脸埋进被窝。那是爸爸第一次打人,妈妈不发表意见,奶奶虽然绷着脸说:“打得好,那水是能玩的吗!”声音里却明显夹着暖意。我埋在被窝里将他们统统堵在外面。
我以超出他们想象的耐力哭了很久,直到他们将我忘在床上。
吃晚饭的时候,他们发现我竟然睡着了。奶奶让妹妹来喊我。妹妹轻手轻脚却不依不饶地推我,我没有反应;一会儿,奶奶过来虚张声势地摇我,我铁了心就是不答理,奶奶气冲冲地说:“甭喊了,饿死她!”我都能够想象她含在眼里的促狭的笑。后来,我又一次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