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老早就没有了爷爷,我们从没见过爷爷,当然也不想他。奶奶也不想他,虽然她喜欢说爷爷的事件。但我看不出她有半点想他的情绪,至少她不如三奶奶想三爷爷的那劲头。三爷爷和爷爷一样早就死了,可三奶奶只要提起三爷爷,就会泪眼婆娑、哀哀号啕。奶奶从不,她还笑话人家三奶奶说:“没骨头。”
奶奶说爷爷的时候喜欢含支猴子头。所谓猴子头就是尺长的红木烟杆上挑只猴子头样的银烟嘴。奶奶用纤长的细拇指捻一丝丝烟丝团成球装进银烟嘴,划根火柴点着烟再含着纤长的烟杆儿吸。奶奶抽猴子头的样子很耐看,绝对跟其他抽烟的女人不一样。我们都不喜欢抽烟的女人,包括奶奶自己,女人抽烟再文雅也掩藏不掉男人的恣肆,而奶奶含支纤长的猴子头,就少了那份恣肆,平添了份女权主义特立独行的韵味儿。
奶奶离不开猴子头,猴子头就是我和妹妹贿赂奶奶最有效的道具。我们看奶奶闲在小板凳上喘气,妹妹就会恰到好处地给她递上猴子头,我则给她拿来烟丝包包和火柴。等她目光定下来,气息平静了,而这会子午饭还在锅里焖着,妈妈还有一阵子放工,我们就给她抽猴子头,然后津津有味地问起爷爷的故事。奶奶含着猴子头,很享受地说起爷爷,她说起爷爷就爱眯缝起长长的丹凤眼,似乎眯缝起眼睛就能看见遥远的过去。她嘴角的皱纹被微笑挤到眼角去,奶奶笑眯眯地讲爷爷的故事,说爷爷背着她偷偷抽大烟,说爷爷智斗日本鬼子,还说爷爷跟她怄气……一直说到爷爷暴病而死。
奶奶的描述能力很强,她能说到故事里那天的天色和温度、她头发上的头油香和爷爷白得晃人眼的衣袖口以及那衣袖口她用过的肥皂味道。假如奶奶加入我们班,邢老师肯定会给她作文打高分的。因为我后来只学了奶奶的一点皮毛,邢老师就如获至宝。
奶奶说着说着会自顾自地笑得浑身颤抖,微驼的脊背一抖一抖的,看得我们跟着笑起来,奶奶眼泪都笑出来了。妹妹就趁机抱着肚子说饿,奶奶抹着眼泪再摸一把妹妹粉嘟嘟的小脸儿,看看太阳还没晒进堂屋,就起身迈开她的小脚去开她的宝贝龙坛了。
奶奶有一双古怪精灵的小脚,奶奶的脚跟我们十多岁孩子的差不多大小,她启开龙坛盖时跟她敬菩萨香一样虔诚。她踮起小脚来,我们跟着踮起脚。奶奶的盖子启得太慢太慢,我们总是等不及地伸手去抢奶奶拿出来的东西。奶奶说:“慢点,慢点,好东西要省着吃。”我们小口小口吃着,生怕扫了奶奶的兴致。奶奶满意地看着我们,然后舔舔她沾了油的指头,仿佛她储藏这么久就为了看我们吃似的。那会儿我觉得奶奶的话极对,分批享受总比一口吃光了强。奶奶绝对是最可爱的奶奶,在吃“稀奇”时我和妹妹总是这么认为的。我们为了表达这份心意,总要争着抢着和她一起分享“稀奇”,可奶奶愣是不好意思放下架子。其实嘴馋有什么关系呢,那会儿全村子的人都犯馋,奶奶肚子里的馋嘴故事一晚上也讲不完。
可奶奶从不就范。
奶奶的耐劲儿真是大,她总能将这一坛“稀奇”维持到下一回爸爸回来,从没让她的龙坛空着过,就像她变着戏法让她活了七十多年的日子天天不乏味似的。
奶奶有精神劲儿绝对是因为她有另外一个坛子——酒坛子。高大四方,白色透明的玻璃质地,里面有爸爸从云南带回来的不老草、人参之类的名贵药材。爸爸给奶奶泡了这坛酒,送她一只晶莹剔透的袖珍酒盅。透明的酒坛跟蜜黄色龙坛对应放在奶奶的梳妆台上。奶奶的梳妆台上除了镜子和梳子,就这两样化妆品,不像妈妈的梳妆台上,红的绿的一派脂粉香。
奶奶加倍爱护着这两只坛子,仿佛它们才是她的命根子。但她对这两个坛子的宝贝劲儿并不完全一样。龙坛子其实是我们的乐土,她更像个严格的监工;而酒坛子才是她自己的乐土,她需要它,离不开它,而且绝对地享有它。每天晚上,奶奶梳洗完毕,宽衣解带之后,她会跷起小脚坐在床沿静默下来。印象中奶奶每天从这会子才开始静默。
奶奶的嘴巴在其他任何时候都在殷勤地工作。她喜欢说话,没人听就自言自语,一天到晚她的嘴巴不是在训人,就是在拉呱,要不就是在有声有色地讲故事。
奶奶说话一般声音不高,语气也不嚣张,没有迫不及待,也没有虚张声势。但她说的话大都饶有兴味、引人入胜。跟奶奶在一起,你永远只能当听众。所以全村子的人都背着奶奶说她啰唆,说我妈之所以文静是得了高频说话恐惧症。可我从没嫌弃奶奶的嘴,相反我对奶奶的嘴总是很好奇,也很感兴趣,尤其她说故事的时候。奶奶的故事中大部分是真正的故事---过去的事情。我边听她讲故事边盯着她的嘴看,那嘴就像她的那只宝贝龙坛,四围密排了弯长的深褶子,刀刻似的,缠绕着奶奶的嘴。奶奶一打开它,储藏在里面的那些千奇百怪的故事就会散发出“稀奇”的浓香味儿,真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