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屋子里静极了，窗外一团漆黑，肚子不争气地饿得叫唤，我不禁后悔起来。真的没什么，二妮、黑水他们谁没挨老子揍过，干吗那么声势浩大，弄得自己难下台阶。
外屋的灯这时候亮起来，隐隐地有说话声过来了，先是奶奶抑在嗓子里的低笑，然后是爸爸的声音：“这孩子自尊心特强，往后管教还得注意点。”我听了心里得意起来，似乎爸爸肯定了我什么，虽然他说了我难以管教，但我听出他口气中惜爱和赞赏的成分，我差不多自命不凡起来。这是我第一回意识到自己的价值，而且是爸爸给的。
我正在暗自膨胀，爸爸已经来了，我赶紧闭上眼睛。等他喊了一阵，我才蒙地答应了他，然后听话地起床，并在爸爸的看守下，故作抑郁地吃完了饭。爸爸在我身边津津有味地看着我，我觉得自己又赢回来了。
第二天，我老早醒来，却不好意思走出门见人，就蒙着脸在床上打滚儿。我想假如二妮儿笑我，我就“嘿嘿”对她笑，说：“谁没被打过屁股?”二妮儿准羞得没辙，她挨打的次数比我多多了。可那嬉皮笑脸的模样儿我做起来一准失真;那么就黑着脸对他们，管他们说什么我装聋作哑、保持沉默，让他们讨个大没趣也好。
妈妈早下地了，她像没事人一样拿着锄头打我的床头经过，没像电影里的妈妈们似的，走过来摸摸我的额头给我掖好被角。我觉得躺着真没意思，可起来又下不了决心。这时候我的被子被人掀开了，我蒙在被子里的脸露出来，哭过的脸虚虚地肿痛，太阳却明晃晃地打在眼帘上。我起身，看见了妹妹。妹妹光洁的脸昂扬着迎向我，小脸儿盛开着明媚的微笑，甜甜的、纯纯的，带着俏皮和讨好的可爱意味，圣洁而不容怀疑。我的心被她笑得温暖如春，我第一次觉得妹妹不那么讨嫌，甚至她对我是那么重要。我一把拉住她，像拉住一根爬上岸的纤绳。
我牢牢地牵着妹妹出去玩，妹妹的手紧紧地拽着我，生怕我再耍什么花招将她甩了。她一蹦一跳地走在我身边，像只欢欣而满足的哈巴狗，把我衬托得一派繁荣。我顺利地穿过了村庄，穿过了大人们的眼睛，没有人嘲笑我，好像我昨天没在他们面前丢丑，又好像那是很遥远的事，他们都忘了，我的担心跟着彻底地没了，消失得像村头的一缕炊烟。
后来我发现耿耿记住这件事的只有奶奶，吃午饭的时候她几次用筷子打掉妹妹在肉碗里拣到的瘦肉，把它们夹到我的碗里，边夹边骂：“什么都可以玩，就是不能玩水、玩火。水火无情知道吗?”奶奶总是一会儿令人厌恶，一会儿讨人喜欢，比如这种时候，我就比较喜欢她。
二
妹妹小我两岁，个头却不比我矮，而且她圆脸蛋圆脑袋，圆胳膊圆腿儿，跟细眉细眼细胳膊细腿儿的我相比，多了份娇憨和可爱。
大人们见了我们总喊我矮子，说我再不努力就要被妹妹追上了。红补丁婶子阴酸地说我在屋子里打过伞长不高。不过这些都是背着我奶奶讲的瞎话，当着奶奶的面，他们马上就换了副神气说：“这俩孩子跟双胞儿似的一模一样好看。”
我不肯带着妹妹主要是有自己的“小九九”，我受不了她天生的漂亮。不过今天我是心甘情愿地带她出来的，当然这是第一次。我看她伸着胖嘟嘟的手跟在我后面摘豌豆，找枯草，津津有味地吃着我烧的半生不熟的豌豆，吃得嘴沿长了一圈黑胡子，我忍不住呵呵笑得在地上打滚，妹妹也乐呵呵地朝地上睡。她完全没反应过来今天是她在带着我玩，妹妹从一开始就被我蒙了。我觉得上帝是很公平的，他在容貌上狠狠地支付了妹妹一大笔，在智商上就毫不犹豫地克扣了下来，弥补给了不算好看的我。我从小就嫉妒妹妹的漂亮，那些奶奶、妈妈们看到她就抱住直亲，从来不管我被她们晾在一边受了冷落的滋味儿。偶尔我会制造出声音来吸引她们，或者默默地给她们倒杯水递点瓜子，这样她们的注意力就被瓜分到我身上，啧啧地说：“这个孩子很聪明，很伶俐。”可听多了也就没劲了。聪明算什么，聪明也不能首先讨她们的喜欢，与漂亮相比，还要费了心机聪明一把才能扯平。也许从那会儿起我就对漂亮的妹妹有了敌意。
妹妹对我的敌意一点感觉都没有，她的傻气和稚气浑然天成地糅合在一起，藏在海蓝海蓝的大眼睛里一眨巴一眨巴地。这样一双眼睛望着你，你绝对不忍心怀疑她或者欺负她。奶奶和爸爸从不打骂、呵斥她一定是因为她有这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