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确地说我的童年与奶奶的嘴巴密不可分,童年的岁月几乎淹没在奶奶的嘴巴里,特别是当童年逝去成为往事之后,再想起童年,想起那曾经戴着蝴蝶花的小女孩,总会想起奶奶龙坛似的嘴巴和她嘴巴里讲出来的那些故事,那些故事常常和我童年的故事搅和在一起,难以分辨。
奶奶坐在床沿静默不出一会儿,就会对我们笑笑,然后探下身子去梳妆台找小酒盅。她跷起小拇指的手捏着小酒盅,眯缝起眼睛做出陶醉的样子,然后揭开酒坛盖,酒勺子也不用,依然跷着小拇指伸下去舀一杯酒来,酒菜也不备,直接地倒进嘴里。她含着酒慢慢地嚼,韵味无穷似的。最后将酒缓慢地往下运,整个过程眉头也不皱一下。吃过酒的奶奶,脸就微微潮红。酒有这么好吃?奶奶吃酒的样子引起了我莫大的好奇和对这件事的好感。奶奶含着酒的瞬间会回头朝床上的我们看看,也许是卖弄,也许是挑衅,她常朝我们甩甩酒杯问要不要吃;也许什么也不为,只因为她知道我和妹妹在背后出奇地盯着她。
有一回,我禁不住她的诱惑,跳过去向她要了一口。哇,辣得我眼睛都睁不开,肠子里立刻着了火似的。奶奶看着我的狼狈样,笑得浑身打战。奶奶的耐力可能就是这酒泡出来的,因为天天被这么辣一遭,有时候她还要吃两杯让自己辣两遭,可见爸爸说她骨子里藏着大丈夫气概是有道理的。
四
奶奶挽着髻吃酒的样子让我一下子就想起她说的那些“故事”来。
奶奶出生在一个赫赫有名的书香门第,她家占地近百亩,雇用的伙计近百名。家里设有私塾,其父兼任私塾先生和校长,其母也是私塾先生,却练得一身好功夫,喝两盅就能飞檐走壁,生气了也不用跺脚骂人,只要伸出拳脚朝先生“嘿”一声,私塾先生就会惊得腿抖,蹿上房梁。
奶奶出生在这样一个绝对女权主义的大家庭,很是珍贵。她们那时候男女尚处于绝对不平等的地位,奶奶这样的家庭绝对是个例外。
奶奶当时真是另类得厉害,在女孩必须足不出户闷头待在闺中绣女红的规矩下,奶奶和她的姐妹们却可以穿着绫罗绸缎,顶着端庄的发髻,去野外骑牛。奶奶说,她们一溜排四姐妹个个亮丽超群,她们肩并肩地走出门,连牲口也不敢张狂,更别说那些敛声静气围观的人了。
奶奶的不幸就是因为她自己的某一次张狂导致的。
那一回,在开春苍翠的田野上,奶奶骑的那头牛不知怎么突然疯了,它甩下奶奶反身用尖利的触角朝奶奶冲撞,牛蹄踢出的尘土飞扬得老高,淹没了看热闹的人们,奶奶被吓得瘫倒在地上,幸亏及时冲上来几个彪形大汉,他们制服了牛,解救出了奶奶,但奶奶的背脊从此却弯了,挺不太直。
一个漂亮出众的小姑娘,从此驼着背微低着头走路,爷爷却四里挑一地选了她。爷爷后来说他看中的正是她的驼背——奶奶用她的大胆和泼辣换来的驼背。奶奶骄傲地说她驼着背也找到了一个棒姑爷。据说爷爷的才识和品貌都是方圆几百里挑一的。
后来的生活证明,爷爷的才识和眼力的确了得,绝不是传说。爷爷猝死在中年,给奶奶留下了大大小小共五个孩子,最小的才两岁。奶奶不屈不挠,独自将孩子们抚养长大,直到他们成家立业,再到她儿孙满堂,没对任何人喊一声“哎哟”,更没朝任何人伸手乞怜。英才过人的爷爷在九泉之下一定得意得直捋他的花白胡子。
奶奶的故事让我萌发了第一个人生梦想,那就是做一个女侠,像老祖母那样,练一身好功夫,浪迹天涯,行侠仗义,天马行空,无拘无束。我陷入了对女侠的痛快幻想里醒不来。
学武是好,可怎么学呢?我知道的地方就是村子那么大,我听说的地方都遥远得跟在另一个星球似的不着边际。我问我妈练武功该找谁,我妈半天没吭气儿,爸爸咳嗽两声说:“老二,你喜欢思考这是优点,可胡思乱想就不对了。你给我准备准备,过一个月我要送你进学校了。”
“进学校?好啊,说不定学校就有武术教练。”
我的年龄还差五个月才够到标准学龄,爸爸听教导处戴眼镜的主任这么一说,仰身朝后哈哈大笑,不达标就办不成了?爸爸就没遇上办不成的事儿,除非他不想办。他给教导主任甩了支带嘴儿的烟,挥挥手说:“过两天我来请你们吃羊肉,你,还有校长一起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