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的春天,衡城国际展览中心创新科技展览会的现场。
整个会场热热闹闹,唯独我因为害怕一会儿的程序展示出意外而缩在展台的角落里,紧张得指尖都在抖。
公司里一同工作的伙伴看出了我心态不稳,主动过来安慰我,她讲的那些鸡汤灌进我的其中一只耳朵里,却怎么也不过脑。我胡乱地想着事儿,另一只耳朵突然接收到了某一道声音。
那是温和礼貌的男声,声音的主人似乎看完了展台屏幕上恒创最新款无人驾驶汽车的模拟动画,正在问我的同事:“所以,它是叫Infinite吗,方便给我做一些详细的介绍吗?”
我分明记得动画上面并没有写车系的名字,有点好奇地探过身子望了过去,然后自一片黑色衣角往上挪动视线,算得上是猝不及防地见到了江绍那张熟悉的脸。
在那一个瞬间,面前的空气起伏——
恍惚中,我好像回到了好多年前的一个夏天。
01
遇到江绍的那个夏天,新闻上说是衡城有史以来最炎热的夏天。走在马路上,你都能闻到路面像被熔化了一样散发的沥青味儿。
那时的我们就是普普通通的高中生,挤过一中门口人山人海的家长,进到学校。我因为从来没有认真看过指引图,晕晕乎乎地跑到了私立的校区里,十四个班级的名单被我从头到尾看了个遍,也没有在任何一张纸里找到我的名字。
就在我沉浸在自己是不是被改错了分数而被学校退学的想象里时,分班公告栏旁边不远处的自行车棚里传来少年们的打闹声。
我犹豫了几秒,深吸了几口气,打算尝试问问情况,只是我蹑手蹑脚地从车棚斜后方探出头,就有一只书包伴随着一句笑骂声精准地砸向了我的脑门。
拜它所赐,我成功地克服了内心的尴尬,发出了尖叫的声音。
那群少年的目光一瞬间汇集在我的身上,我在心里极其想回给他一句同样的笑骂,但表面上还故作平淡:“没……没关系。”
下一秒,我听到了其中一个少年带着笑意的调侃:“嗬,小姑娘挺厉害,还会抢答啊,我还没来得及道歉呢。”
头上的晕眩感减少了一些,我看清面前的人。少年坐在刷漆炫酷的山地车前,看着我的眼睛似笑非笑。我眨了眨眼睛,猝不及防地低下了头。
在我贫瘠的词汇库里,没办法第一时间找到一个准确的形容词描述他的样子,只能文盲一般地在心里感慨几句。
他怪好看的。
我还在发愣,那人就又自顾自地加了一句:“你这么看我,是要我以身相许为你负责吗?”
“?”
我没有在意他故意说出的挑逗话语,捂着脑袋一步一晃地走出车棚,沿着校园里的沥青路走了一段儿,误打误撞倒是找到了一中校本部的分班名单。
我看到我自己以高了一分的微弱优势成功挤到了重点班,突然的狂喜让我一瞬间忘记了这一天之前的一切,包括那个可以算得上是“惊鸿一瞥”的少年。
只是,苍天大抵觉得我们缘分未尽,第二天一开学,早自习铃声响起、班主任打算发表第一次讲话时,有人敲响了教室的门——是熟悉的、懒洋洋的少年的声音:“报告老师,我来晚了。”
我一抬头,视线就和他撞了个彻彻底底。
迟到的惩罚是第一个做自我介绍,少年掰了一小段粉笔在黑板上龙飞凤舞地画了几笔后,我皱着眉头看了三遍,也没看懂。
江幺召?这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名字。
我坐在第一排,低声抱怨的话被他听得清清楚楚,他眼睛一瞪,自我介绍的时候,都咬牙切齿起来了:“大家好,我叫江、绍。”
下课时,江绍还特意跨越整个教室从最后一排走到我面前,冲我打了个响指:“缘分哪!”
我被这突然的一句吓得手一抖,几何辅助线从试卷上直直地画到了桌面。我把手搭在瘀青未消的额头上,认认真真地看着他:“孽缘吧。”
“你可还欠我一声道歉呢。”
02
是在我搞清江绍的名字之后好一阵儿,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我似乎招惹到了学校的风云人物。
江绍可比我想象中的有名气多了。
这个结论是我从我们班级门口络绎不绝的一拨又一拨小姑娘出现之后得出来的。我尝试性地把这个发现分享给了我的同桌,她倏地笑了一声:“你这消息也太落后了吧,开学第一天,江绍的照片就在公告栏里呀,全国中学生计算机大赛一等奖,这种奖能把他直接送上C9(中国首个顶尖大学间的高校联盟)的。”
我低下头,过了许久才应了一声。
她说得没错,我在班级里面确实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代言人。同桌看我马上又投入到物理练习册的世界里,嗤笑了一声,语调阴阳怪气:“学霸又在抓紧每分每秒学习了呀。”
我没理她。明明事实是恰恰相反的,当初只要我再少考一分,我就根本不会出现在这个被叫为重点班的班级里。一中不成文的规定,每次大考都会根据排名调整重点班的人员组成,我要拼尽全力才能不被甩下去。
那道电路题,我还没找到解题点,视线里面就出现了一根粉色包装的草莓味冰棍。我抬起头,看见江绍一只手抱着篮球,另一只手把冰棍递给我:“听说吃冰棍做物理题会做得更快。”
这又是什么歪理!
“拿着,有不会的题,去后面问我。”他把草莓冰棍放在我的桌子上,转着篮球走到自己的位置上,背影一如既往地潇洒。
我不敢多想,说服自己冰棍可能是他道歉的一种方式,于是剥开包装纸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江绍的歪理竟然真的有用,我很快就得出了那道电路题的答案。
因为那一根草莓冰棍,我和江绍之间的距离好像被稍微拉近了一些。但真正让我们熟悉起来的事情竟然是一中唯一的大型课外活动,那场校园歌手大赛。
歌手大赛的传单被放在讲台上,班主任说“感兴趣的同学可以过来领一下宣传单”的时候,全班的安静氛围甚至比班主任走进来时更甚,看起来没有一个人打算去了解这个既不能为自主招生加分也不能给自己赢来保送项目的比赛。我在自己的座位上坐立不安,拼命说服自己勇敢一点,去拿一张。
在我还沉浸在纠结里的时候,我看到江绍走过我的身边,拿了一张宣传单。
不止是我,全班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他的身上。
江绍对上班主任疑惑的目光,突然笑了:“一中的校训不是有劳逸结合四个字吗,我遵从一下校训,大家到时候记得给我投票。”
有低低的笑声响起,我看到班主任也笑了。
最后,那一摞传单被班主任拿走,彻底破灭了我打算在下课时偷偷拿一张的想法。
没有其他的办法,我只能硬着头皮在午休时间去找江绍要那一张宣传单上的报名方式。那个时间,教室里面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低着头看着地砖,往他那边走,险些撞到教室的后墙。
江绍看我紧张的样子,倏地一笑:“怎么,你要给我送情书?”
我被他的想象力彻底折服:“不、不是,我只是想看一下那个歌手大赛……”
可能是我回答得太一本正经,让他觉得没什么意思,他没有再跟我开其他的玩笑,从桌肚里面拿出那一张宣传单直接给我:“要是你害怕一个人上场的话,我可以和你一起。”
在我愣怔的目光里,他丢下这句话就去食堂吃饭了。
过了很久很久,我和他聊起这一件事,才知道,他一开始去前面拿宣传单其实就是因为我。
03
歌手大赛还没到来,第一次期中考试就先猝不及防地到来了。
一中的阅卷效率奇高,考完试的第三天就放出了全科成绩大榜,我几乎是一步一步挪到公告栏前面,屏着呼吸找我自己的名字。我的努力没白费,我还能留在这个班级里。
余光扫到榜首的位置,班主任明目张胆的偏爱不是没有道理,江绍果然是第一名。我回到班级等待班主任例行总结一下这一次期中考试,没想到等到的却是一句:“大家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我们重新排一下座位。”
一中什么时候还有这样的规定了?
每个人都抱着疑惑,按照排名先后站到班级门口,江绍果然是第一个挑选座位的,我以为他会继续坐在最后一排,没想到他径直走向了第一排靠窗的位置。
前十名走进去,第一排已经被占得只剩下两个空位,我默默地祈祷着给我留一个,却看到第十一名坐在了我原来的位置上。我不再抱有希望,轮到我的时候,我心如死灰地走进去,惊讶地发现江绍旁边的位置还是空的。
“请问我可以坐在这里吗?”我问他。
江绍看了我一眼,把他的长腿收回去:“当然可以。”
我欣喜地坐了下去,忽略了旁边同学异样的目光。
“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他这一句话问得没头没脑,我愣愣地反问:“什么怎么样了?”
“那个校园歌手大赛啊,”他一副实在是受不了我这么迟钝的样子,“你到底需不需要我帮忙?”
期中考试带来的压力远远超过我对歌手大赛的渴望,要不是江绍提醒我,我差点忘记这一周的周五就是歌手大赛的预选赛。
我手忙脚乱地和江绍一起选歌。我们听了一整个晚自习时间的歌,最后随机播放到其中一首时,他按了暂停键,是Westlife的《You raise me up》。
“就这首吧,”他打了个响指,“歌词这么正能量,想不赢都难。”
他把歌词去打印店打印出来,挑出好唱的部分给我,还说服班主任借给我们使用音乐教室一整个晚自习。那天晚上,我们大摇大摆地丢下练习册去音乐教室唱歌,他骂我唱得像是鬼哭狼嚎,我在他的挑衅里放下全部的懦弱和胆小,不甘示弱地说他唱得也没比我好到哪里。
秋日的气息还没有完全散去,我们喝他买的冰镇可乐,看那首歌的MV。我用自己的饮料罐子碰了碰他的,叫他的名字:“你为什么要帮我呀?”
他好像在发呆,缓了一下神,才意识到我在说什么,挑眉露出了我最熟悉的那种笑容:“我不是拿书包砸了你吗,当然是为了补偿你。”
想到白天时我曾经的同桌来找我,说话还是令人不舒服——“听说之前排座位时,江绍旁边那个位置,他谁也没让坐,原来是给你留的,你还挺厉害的呀”,我突然想往下再问一句。
如果说一起参加歌手大赛是为了补偿我的话,那么,之前的草莓冰棍,还有和我坐同桌,也是为了补偿我吗?
但最后我还是没有问出口。那天晚上,月色很好,音乐教室里没开灯,银色月光覆在那个靠窗轻声唱歌的少年的肩膀上,像薄薄的雪。
我垂着头,突然觉得想留在重点班的缘由在此刻多加了一条。
04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江绍在场,歌手大赛我们一路杀进了决赛,勇夺第一名,甚至还获得了一个水晶奖杯。江绍把那个奖杯塞到我的怀里,换了衣服就奔去实验楼,计算机校队这天晚上有集训,他请了假才能过来和我一起把歌唱完。
因为团委帮我请了一整个晚自习的假,我也没有回班级,而是坐在操场旁边的阶梯上无聊地望天,不知道看了多久,口袋里面的老人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是江绍给我发的消息:“你没回班级?跑哪儿去了?”
我把自己的位置告诉了他,没多久就发现他的身影。
我们都没来得及卸妆、换衣服,穿着演出服坐在阶梯上,好像和整个学校的氛围都格格不入。教学楼层层亮起的白炽灯把操场照亮,这样的氛围好像很适合谈论梦想。江绍突然问了我一句:“你以后有什么想考的学校吗?”
我摇了摇头,对他讲实话,其实我连自己真正喜欢什么、适合什么都不知道。重点班竞争激烈,能容我想的除了当天老师讲了什么类型的题,就是怎么保持年级前五十名不从班级里面被挤出去,再远一点的事情,我从来没想过。
这种氛围好像也很适合说出点儿别的,我直视江绍的眼睛,毫不掩饰:“江绍,我好羡慕你呀。”
羡慕你这样的人,随随便便就能拥有把人生活得肆意的资本,整个人都无忧无虑。
我以为江绍会安慰我点什么,可没想到少年收起了一贯吊儿郎当的笑意:“林倾,是你太胆小了,”他认认真真地对我讲,“遇到喜欢的事物要勇敢一点,你要是不争取一下,就永远不知道它会不会属于你。”
“就像你明明对计算机校队很感兴趣,却一直到现在都不肯主动问我一句,你到底在自卑什么?”
隐秘的心思被他干脆利落地戳穿,我突然失去了说点什么的能力。
初冬的第二次月度考试在衡城下第一场雪时发布了成绩。我考得不错,甚至被班主任夸奖说有“能冲击年级前十名的能力”。
但那还不算什么,最惊喜的是发榜那一天晚自习时,学校计算机队的老师找到了我,问我愿不愿意试一试加入他们。我大脑一片空白,好像在做梦一样,反应过来只知道疯狂地点头,一直在说“我愿意”。
那天我去了他们训练的机房,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
江绍依旧坐在我的旁边,从最初的建模公式给我科普,教我哪些可以用来设计程序,我用了三个小时做了一个简单的“小人画心”的程序,点击一下鼠标左键,小人就可以跳到电脑桌面上,再点击一下右键,小人就会慢悠悠地画一颗心。
测试成功之后,我惊喜地冲江绍笑,那笑容一定很傻,因为他别开头骂我:“蠢死了。”
我侧过脸看他电脑上面的程序和数据模型,那比我高级多了,是一台无人驾驶汽车的全套模拟程序,听说这也是他们为全国中学生计算机创新赛设计的参赛程序。
江绍随意地敲击了几下键盘,我看见那一台汽车在屏幕里自如地驾驶着,它甚至可以识别红绿灯、智能规避行人和宠物。我看得入迷,听到有他的队友过来扫了一眼屏幕,尖叫一声:“江神,你设计出自动减速那一部分的程序了?!厉害啊!”
虚拟车子平安开到了终点,屏幕上的内容停滞在了车子停在终点线的那一个镜头,我隐约看到车身上似乎有一个单词,但是看不清楚。
“那是车的名字吗?”我问江绍。
“是啊,它叫Infinite一系。”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看到印象里一向漫不经心的少年眼睛里闪着某一种令人心醉的光亮。我仓皇地收回目光,想着这名字起得真好。
——是“无限”啊。
05
加入计算机校队之后,我才明白江绍狂妄不羁的资本都是从哪儿来的了。
在整支队伍里面,他的实力简直一骑绝尘,我看他们之前比赛的视频,五支全国强队聚集在一起修补同一个程序漏洞,漏洞的哪一部分被成功修补,那一部分就会亮起代表相应队伍颜色的灯。
比赛开场没有三分钟,江绍这边就亮起了五盏灯。
报道比赛的记者把镜头推到江绍的脸上,他难得戴着一副无框眼镜,聚精会神,手指在键盘上移动得飞快,偶尔低声和旁边的队友交流几句。
每次来到机房,坐到江绍的旁边,我都有一种是我自己闯入了他的世界那样奇妙的感觉。
在计算机这一方面,我不算愚笨,努力研究了一个多月,到了寒假的时候,我虽然没办法跟上他们的脚步,但起码能看懂他们程序的大部分,再偶尔提一点点不完善的建议了。
而那个寒假过后的春天就是全国中学生计算机创新赛的开幕,全队集体参加,不知道江绍和老师私下沟通了什么,他们甚至还带上了我这个观众。
江绍的队友们知道了这个消息,一边促狭地笑着,一边冲我们这边鼓掌:“江神厉害,果然是全方位的厉害啊,干什么都走在最前列,鼓掌,鼓掌!”
这句话说得隐晦,但藏着的内容简直是昭然若揭,我一下子红了脸,尴尬地转移话题:“你们为什么都管江绍叫江神啊?外号起得这么夸大,万、万一哪一次他失误了,跌落神坛可就不好了……”
话没说完,江绍就用他宽宽大大的校服袖子挡住了我的脸:“小姑娘就这么不相信我?能不能说点儿吉利的?”
起哄的声音更大,这个话题也就在此戛然而止。
后来我想,如果我知道我有着一语成谶的能力,那我绝对、绝对不会对“江神”这个外号发表我自己的意见。
春天的计算机创新赛,是我亲眼去看江绍的第一场比赛,却也是最后一场。
那一年的创新赛的主题就是无人驾驶汽车程序,十二支队伍被分成了三组,要求模拟汽车在举办方指定的赛道上面驾驶全程,根据速度和中间面对阻碍的克服程度综合打分,江绍他们的Infinite被分到了第一组。
我坐在看台上,周围都是各个学校的指导老师和顶尖大学相关专业的教授,只有我一个人在江绍要开始比赛时疯狂地挥舞手臂给他加油,像只笨拙的大猩猩。
虚拟汽车们以3D投影的形式呈现在赛道上,等一声令下。
Infinite的前期表现都非常完美,我甚至听到了身边那些老师谈论它的声音,尽管它与我没有丝毫关系,但是,我整个人还是觉得骄傲极了。江绍在场上守在一台电脑旁边,准备对它出现的任何问题做当场修改,待到倒数第二个弯道的时候,我完全意料不到的状况出现了。
原本和Infinite相差一个车位的另一台车猛然加速,冲刺的方向却不是前方道路而是江绍他们的车。我知道原本设计的程序里面有关于这类突发情况的应对措施,本以为它可以顺利躲过,可事实是,两辆车一起摔出了赛道,再也没有追赶上的机会。
我扭过头看我们的指导老师,却听见他叹了口气跟我解释:“江绍把那一部分程序删掉了,换成了能够让车速再提高十码的新程序。”
“他以为没人敢撞他的车的。”
我们都低着头,我听见他叹息一声:“江绍这孩子,还是太狂了啊。”
我狂跑到看台边缘离赛场最近的地方,攀着栏杆企图看清楚江绍的脸,可是他戴着卫衣的黑色兜帽,低着头,我根本看不见。
倒是有一个队员看见了我,到看台上找我和指导老师,我不敢问些什么。
因为他告诉我:“那是江绍第一次输。”
06
戴着帽子、低头沉默离开的身影,竟然是江绍这个人在我记忆里留下的最后一幅画面。
我给班主任送作业的时候,还听到了班主任和别的老师谈论江绍的声音:“我一直都不支持他去参加那个校队,就以他那个成绩,随随便便一参加高考,C9里的哪所学校进不去啊,他的人生走得太顺利了,一受挫还是这样的挫折,太难接受了。”
我把那摞练习册放到班主任的桌子上就打算转身离开,被班主任叫住:“林倾,你还打算留在计算机校队吗?”
我转过身来,毫不犹豫地点头:“是的,老师。”
她笑了一下,感慨:“嗬,又一个江绍。”我听见她语气里面似乎有一些无奈,“留着可以,但是绝对不许学江绍,输了一次就转学跑了。人生起起落落多正常啊,下一次的荣耀没准儿就把这一次的痛苦全部抹去了呢。”
回教室的路,我走得很慢,走到教室门口的时候,我还是会习惯性地先看一眼我的位置,我旁边的位置空空荡荡的,再也没有那个笑起来眉眼张扬、吊儿郎当的少年。我这个人从小就恐惧习惯之后的告别,更不要提这样猝不及防的告别。
有时候我会想,是不是因为我们两个的相遇就是戏剧化一般的猝不及防,因此,上天才安排给我们一个也这样猝不及防的结局?
我解锁口袋里的手机,点开短信信箱。
发信箱里面,屏幕的最上面还停留着我给他发的消息。
“如果当下不适合重逢的话,那我们约定一下在人生的更高处相见吧。”
收信箱没有显示有新的消息,我鼓起勇气拨打那个电话号码,听到对面从持久的呼出声变成了短促的忙音。
江绍还是没有回复过我。
07
迈入二十一世纪一十年代之后,整个世界都以日新月异的速度发展着。
我虽然还留在计算机校队,但是并没有参加过和他们一起的任何一场比赛。江绍离开之后,整个队伍的实力也被削弱了不少,指导老师唉声叹气,却怎么也不肯重启江绍留下的Infinite程序。
日子过起来说快也是真的快,高考时,我放弃了W大自主招生提出的过线录取条件,执着地参加高考,又一次以仅仅高了一分的成绩去了Q大的计算机系,系统地学习自动化程序。上大学之后,我又恢复了那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状态,老老实实地读完了大学四年,被师兄们戏称为“实验室一枝花”。
毕业前,我就成功申请了保研,待到研二的时候,我去国内一家新兴科技公司实习,加入了他们的无人驾驶科技小组。那边的工作氛围很舒服,大家相处得也特别融洽,每一次我看到他们笑着打闹、互相开玩笑,都会有一种回到了高中时候的错觉。
那种热忱的感觉是相似的,研发程序时的激情是相似的,熬到通宵的努力勤奋也是相似的……
团队里比我厉害的人有很多,我除了做好领导分配给我的工作以外,活得像个小透明。只有在他们纠结第一辆车应该叫什么好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说出了一个单词:“叫Infinite,可以吗?”
担任研究组长的师兄看了我一眼,我在他眼里见到了和我眼睛里一样惊喜的亮光。
我不敢和他对视,沉默地低下头接受夸奖。
除此以外,实在是还有太多太多相似的地方了。
可是,我的人生里面,再也没有出现过一个相似的江绍。
从京城银装素裹的冬天,忙到了荷花盛开的夏天,Infinite1.0终于有了雏形,并且可以交付工厂进行小批量生产。我们一边日日加班试图让它变得更加完美,一边等待其他公司的融资将它带到世人面前。
江绍依旧毫无音信,我执着地参加每一年的同学聚会,聚会上的人变来变去,每一年都没有他。
夏末初秋的时候,我们收到了创新科技展会的邀请函。
每一个人都很兴奋,我被赶鸭子上架担任临时负责人,为此我在脑子里模拟了几万次程序展示、背熟了全部的介绍稿件、紧张得失眠了一整周,只为了给对Infinite感兴趣的投资人一个好印象。
在真正站在展台之前,我设想过千万种现场的情况,唯独没想过站在我面前的投资人会是江绍。
08
那一天的最后,我的表现算得上是可圈可点。
我直愣愣地看着江绍的脸,大脑一片空白,语言系统混乱,完全不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同事担心地看了我一眼,想要打断,被江绍阻止了。
“我们换个地方说话,”江绍看向我,“方便吗?”
我沉默了两秒,迅速找人暂时顶替一下我的工作,然后毫不犹豫地和他一起走了出去。
他好像和从前不太一样了,但又好像没怎么变化。他整个人没有半点儿久别重逢的不自在感,简明扼要地讲了一下当年不告而别的原因并非仅仅是比赛失利,更多是因为家庭。国外无法使用国内的电话卡,学业和家庭又令他分身乏术,因此他在经年后回国才看到了我那一年的短信,顺便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我是喜欢他的。
我没想到这人连说喜欢都这么坦荡,有点不好意思,可是下一秒他又开口了。
“所以,这叫什么,”江绍皱着眉很认真地想了一下,然后讲出一个词来,“双向暗恋?”
他挑眉笑了一下:“我还一直以为你会讨厌我呢,毕竟之前我的性格确实不那么好。”
我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空气凝滞了两秒。
我突然想起上大学的时候,曾被室友拉出去看一场电影。那部片子很好看,播到一半,电影院里的人就开始哭得稀里哗啦,平静的我显得和他们有些格格不入。室友恨铁不成钢地说我大概生来缺少感性细胞,却不知道回去后的夜里,我也会一边听着主题曲,一边流眼泪。
因为那首歌的最后,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
“谢谢你出现在我的青春里。”
那个时候,是我和江绍失联的第三年。
我在最自卑胆小的时候遇见了自信到光芒万丈的江绍,他陪我参加歌手大赛,他鼓励我遇到喜欢的事物要勇敢一点,他在我被同桌讽刺时给我草莓冰棍,他带我走进了他的世界,他帮助我找到了我可以去付诸一生的热爱事业……
在这次遇见之前,我还从未想过江绍能在这场庞大慷慨的赠予之下,窥见我小心翼翼藏着的少女爱意。
09
所以,江绍,你相信吗——
我从未奢想过未来,直到你对我说,你的未来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