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芳香里,老头迅速地解开麻袋尾部的绳子,把米花倒进大红塑料盆中。接着他在炭炉上坐上一个小铁锅,把油倒进去,又把糖放进去,开始熬糖稀。等熬得糖稀泛着白沫滚滚热的时候,他就把糖稀倒进红塑料盆里,和大米花搅拌起来,搅拌匀了,就把这些又软又热的混合品倒进那个大方白铁盒子里。然后,他拿出一个大大的带手柄的木片,把大米花在白铁盒子里一一压瓷实。这就成了大米糕,下面的事情就是等大米糕在铁盒里冷却坚硬之后,再用刀子把定型了的大米花一一割成小块,给主顾装进黑色的塑料袋里。这一锅才算彻底清工。
在给主顾装袋之前,老头都要从中拣出两块,放进小红塑料盆里。塑料盆的前面写着四个字:免费品尝。
老头在众人的目光中一五一十地进行着这一切程序。等待着的主顾们有些无聊,就会说起往日的爆米花。都是在乡下呆过的,都有过在乡村生活的历史,对着爆米花自然也都有记忆。
“那时候来我们村做爆米花的那个人总穿着一件黑棉袄,骑着个二八的飞鸽车,车的后座上是两个大筐,筐里装着这些设备。然后我们就排队。大人们没空,只有小孩子排。那时候爆的都是玉米……”
“爆玉米,两毛钱一锅。放糖精再加一毛。”
“那时候大米金贵啊。一个月一人只能买一斤大米,谁敢拿它去做零嘴吃?”
“嘿嘿,逢到谁家爆大米的时候,要么去地上捡些吃,要么顺便到人家篮子里抓一把,也没人说什么。那时候的人,都是厚道的。”
“现在的人也厚道。你看,不是还让免费品尝么?”
“那也是师傅定的规矩好。他不定规矩,谁肯让咱们尝一口?”
“这个师傅真不错。要是再开朗些就更好了。”
“懂什么,人家这叫个性。”
……
无论谁说什么,老头的话都很省俭,能不搭言就不搭言。日子久了,人们就都知道了:这是个不爱说话的老头。
3
规律这个东西是最容易让人感觉不到的,却又是最厉害的。人们的生活早就被各种各样的东西规律着。从阳历的元旦、三八、五一、五四、六一、七一、八一、十一,到阴历的除夕、元宵、清明、端午、中秋,其间还有立春、雨水、霜降、冬至等各种各样的中国节气和情人节、愚人节、母亲节、父亲节这些外国节气,更不用说什么植树节、法制宣传日、艾滋病宣传日等这些七神八仙也夹杂着,一年四季就都被切得零零碎碎。还不单单是这些。在家里有家人的规律,在单位有领导和工作的规律,在大街上还有交警和红绿灯的规律。人们就生活在规律里面。谁都离不了这些规律。这就是寻常人的规律。规律保护自己的时候,是喜欢规律的。规律框诫自己的时候,是讨厌规律的。无论是喜欢的规律还是讨厌的规律,都是硬邦邦的方格子,怎么挣都挣不脱。要不怎么能叫规律呢?人们从这个方格跳到那个方格,光阴哗啦啦就飞过去了。
转眼间,老头已经在这里呆了将近一年。他果然是说话算话,一周只来一次。来的那天都是周六。他的规律伴随着他的炭炉,他爆米花时的声响,和他爆米花散发的香气,逐渐也成为了周围人的一个规律。然而这个规律的方格子却不硬。与其说是规律,不如说是一种柔和的浸入,是一种亲切的伴奏。这规律,是温的,是软的,是暖的。黄昏时分,一拐到巷子口,看见炭炉蓝紫色的火焰欢欢地飘着,人们就会忍不住加快蹬车的频率和走路的步伐,有孩子的妇人会连忙捂住孩子的耳朵,道:“要响了吧?快响了吧?”
响,说的就是爆米花开锅时的那一声“轰”。很多人都怯着那一声。不过老常从不捂耳朵,他总是很惬意地看着,听着。老头在这里扎下的摊子带给他的不仅仅是十块钱,还有无尽的乐趣。这是他当初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原本预料着在这个越来越洋派的城市,谁还会稀罕吃这个土东西?没想到,这么土的东西反而成了人们的稀罕。一到周六下午,人们三三两两地就拿着东西排着队,来到了老头的炭炉前。在冬天,火真是个好东西啊。总让人们不自觉地就想围在它的身边。这个爆米花的小摊,这旺旺的炭炉,似乎为这个严丝合缝又苍凉无边的城市燃出了几分悠缓奇丽的诗意。只要站在这里,人们就会感到,生活一下子就慢了下来。不慢下来就是不对的。既对不起这个爆米花的小摊,也对不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