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结婚那年刚解放,两人都是十八岁的好年华。
她如花似玉,出身富农家庭,风摆杨柳,柔弱娇嫩。他曾是她家的佃户,黝黑健壮,憨厚朴实。
他们的结合得益于那个火红的年代。她的父母急于让她摆脱家庭出身的影响,他则爱上了她的美丽温柔,不顾家人的反对非要娶她。一对并不般配的年轻人就这样走进了婚姻殿堂。
那时的她,满脑子的风花雪月,诗词文赋,心里又装着一位国民中学读书时的初恋男学友。男学友在解放前夕,随父母逃往台湾,从此杳无音讯。为此,她整天郁郁寡欢,愁眉不展。而翻身当家做主的他如鱼得水,很快参加了乡农民协会,整天风风火火,意气风发。两人的思想如同在两条并行轨道上奔驰的列车,完全没有交集。
他是爱她的,她在他眼中犹如天使。神圣而神秘。不管他在外面多忙多累,回家只要看着她端坐书案,或阅读,或刺绣。他就如春风拂面,神清气爽。可是,无论他多么火热,都焐不热她一颗冰凉的心。土改运动中,他坚持原则,带头对她家实行土改,她的父亲气得直跺脚,大骂他白眼狼,她虽然心中不快,却宁静似水。她本来就不愿嫁给他的,是她父母逼婚所致,这种结局也是他们咎由自取。只是两人更加冷漠了。
第一个孩子出生时,他已到乡公所工作,组织上有意提拔他,却因为她的家庭牵累,终是没有通过政审。借酒浇愁的他回家骂她是狐狸精,害得他不能进步。她嘤嘤哭泣,边收拾包袱,边说,我不想再连累你了,我们离婚吧。他又一把抱住了她,连骂自己昏了头说胡话。他从心底里舍不得她。
六十年代初,他进了城,在县商业局工作,那是一个炙手可热的部门。她依然在家相夫教子,无欲无求。第二年,他单位分来了一位年轻的女大学生,如她年轻时一样青春亮丽。女大学生疯狂地爱上了年届中年的他,那是同她淡泊沉静完全不同的风格,他一时迷失,懵懂摇摆,回家怯怯地向她提出离婚。她淡然地望着他的眼睛,直望得他躲闪垂眉,自始至终她只说了一句话,你想过孩子们吗?那时,他们已有四个孩子。
他悄悄地摆脱了这段婚外恋情,带着些许遗憾。生活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却似乎又不再是以前。他开始反省自己的婚姻,觉得这么多年她对他实在是太冷淡了,似乎只有他的付出,却没有得到她的回报。他知道她心中一直觉得嫁给他很委屈,尽管这么多年,他不断进步,已是一名成熟的领导干部了。他暗想,是不是真的该考虑离婚了?
还没等他想明白,文化大革命席卷而来,他被打成走资派,下放到偏僻的山区劳动改造。她独自带着四个孩子生活,为了生计,她第一次走出家门,在工地找了份挑泥桶的临时工。一身泥浆点点的衣服,穿着黑色大套靴,风雨日晒,她的脸庞脱了一层又一层皮,皮肤日益粗糙起来。就是如此,她也无怨无悔,这些年跟着他虽然没有感受到幸福,也想过要离婚,但现在他背时,怎么能够弃他而去呢!她心底是一个传统善良的女性。
文化大革命结束,他恢复了工作和职务,却已是两鬓斑斑。他们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彼此不再冷面相向了,经常会为一点小事争争吵吵,似乎争吵成了生活的乐趣。他情绪低落时就会责骂她,这些年,我都是受了你这个大小姐的影响,不然哪会只是现在这样子。她则回应,我早说了要跟你离婚呀,跟着你这个大老粗过日子,没情没趣的,一点意思没有!两人的争吵从来没有结果,最后相互只有用一句话结尾,好,好,既然这样说,明天我们就去民政局办离婚!
只是第二天起床后,谁都不再提离婚的话。日子照旧过下去,直到下一轮的争吵开始。
不久,他退休了,孩子们已如离巢的鸟儿四处高飞,他觉得非常空虚无聊。而她虽然五十多岁的人,却越来越时髦。经常和一帮老头子老太太扭秧歌、唱大戏,仿佛重新焕发了青春。他既不会唱又不会跳,却喜欢每天端着茶杯跟在她屁股后面,帮她照看衣服,看着她唱看着她跳。有时,她口渴了唤他,他就端着水杯小跑着上前。别人都笑他,你都成老婆的跟班了。他只是傻乎乎地笑,十分开心的样子。觉得这样的退休生活倒也不错,改革开放不久,她就读国民中学时的初恋同学从台湾找来了,约她到北京见面。从寄来的照片看,那是一个成功的商人,虽然同样白发苍苍,却气度不凡。那几天,进进出出的她兴奋溢于言表,还不时在镜前描眉画唇一番。看得他醋意大发,心中担忧,却不敢过多指责。临到动身那天,她掏出两张火车票,拉着他说,走吧。他才知道她是要他陪着一起去的。他问,我去合适吗?她肯定地说,你是我老公,当然要陪我一起去啦,你以为我会一个人去见他吗!他眼睛突然潮红起来,想,原来婚姻如酒,是需要历经岁月的发酵才会日益甘甜的。
光阴就像书本一样一页一页翻过去,转眼两人八十岁了。儿孙们都赶回家为他们祝寿。那天,她坚持要他穿上大红的唐装,他嫌太花哨,只肯穿自己穿了几十年的干部服,两人为此争吵不休,意见难以统一。她瘪着嘴生气,结婚几十年,你还是这样土气。跟你坐在一起真是跌份,我不跟你过了!他的倔脾气也上来了,瓮声瓮气地嚷道,你这是大小姐的毛病不改,我早就受够你了,明天就去离婚!
两人争吵间,一屋的儿孙都笑趴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