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文是我们的邻居。专职务农的尹文,据说小时候曾当过几年道士,写得一手不错的毛笔字。村上各家各户每逢过年和婚丧嫁娶的事务上,都要靠他写春联,记礼,算账等,在这方圆一带尹文也算是个有文化的人了。
尹文的家底在我们村应该还算殷实,在其他家庭还为温饱发愁的时候,我们在路上偶尔就能闻到香喷喷的肉味了,我们常常怀疑那香味是自他们家的天窗里飘出的,但这时他们家的院门也早已经扣得严严实实了,终是无法证实。尹文的儿子和我同校,一次早晨上学去叫他,亲眼见到炉子上的钢种锅里炖着的羊肉,滋滋地冒着腥热的气味,那悬在心头的疑问终于有幸,得以眼见为实。
年轻时的尹文是一个要强的人。老婆走得早,为了孩子们少受苦,他也没再续弦。做饭、填炕、喂牲口、干农活、浆洗衣服、照顾孩子,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冬天,当孩子们在温暖的热炕上睡得正香时,挑水归来的尹文已经开始清扫院里的积雪。当那扫帚头上的芨芨如雨点般地啄在门扇上,早已将熟睡的孩子们吓醒,伴随着尹文“太阳都照到沟子上了……”的大喝,孩子们早已穿好衣服,双手捅在棉袄的袖子里,蜷缩的胳膊上端着书本,站到充满新鲜空气的旷野里瑟瑟发抖地给尹文去“学习”了。此时呼出的寒气早已凝结成数粒晶莹的冰珠,顽固地趴在尹文的胡须尖头,威严地巡视着孩子们的一切。尹文满意地走进屋里,做早饭的间隙里顺带将老旧的桌柜及闹钟等摆件擦拭了一遍。夏收时节,忙完自己地里的活,还要和自己的父亲去当麦客。麦客们每人把着一行,割在前面的人越割越轻松,而割在后面的人就会被前面的麦客有意识地多留出一些来,自然割得愈发费力。尹文常常走在前面,割完后坐在地头吃点干粮,抽袋烟,缓一缓。等到父亲割到地头吃干粮时,其他的麦客又下地了。受累于父亲,每次挣到的工钱总是最少。好几次,尹文看到父亲落后时都会反方向迎着割回去,帮父亲一把。又一次,麦客们休息完下地开镰了,父亲正准备坐下来吃点干粮,尹文一个箭步,抢过父亲手中的干粮,吼道:“吃什么吃?还嫌落后得不够么?”父亲惊异的眼神在众人茫然的背影中逐渐模糊。
大儿子上中学了,周末的尹文总是在院子里忙前忙后,帮儿子打理一周的住校期间所需的食宿用品。锃亮的自行车,干净的衣服,一度惹得我们羡慕不已。学校远在几十里之遥的地方,忙碌的尹文再也难以将教导的吼声时时送达儿子的耳边。三年的中学生活很快结束了,儿子的变化却不只是长高了个子。村民们惊奇地发现他艳丽的衬衣下面并没有穿背心,而是光着膀子,还要将自己的衣扣全部解开,显露出那并不发达的胸肌,有时则将衬衣的两个下角直接绾在一起,算是系了一个扣子,骑车时冷风一吹,上身就如刺猬,鼓成了一个圆球。为着儿子的变化,尹文的吼声常常响彻了院落,有时父子俩也如麻花般地扭在一起,但效果并不理想。换来的却是夜深人静后猜拳行令的声音和那个音响中沙哑苍凉而又略显摇摆的回声:“心茫茫,心茫茫,——我的心儿晃呀晃——”
尹文的头上陆续冒出来许多顽皮的白发,儿子袒露的胳臂上却“长”出了青面獠牙的图案,骑着不知哪里弄来的幸福牌摩托。这摩托和村支书家的摩托长得一模一样,但特别破旧,就像一个长时间没有洗脸的叫花子。在石头格瓦的乡间小路上飞扬破土,据说还没有刹车。无奈的尹文,长长拄着锨把,远远地望着,直到望困了脖颈,望断了烟尘,才又一个人踢踏踢踏地去翻粪了。
当尹文的精力集中到上中专的小儿子身上时才发现有点迟了。小儿子在尹文与自己的哥哥的持久战中获得了茁壮成长的空间,结交了几个渴望“下海”的铁哥们。外面的世界深深地吸引着他们,在又一学期开学时,拿着尹文给的学费和铁哥们逃学了,一路上胡吃海喝,誓要浪遍祖国的名山大川。却不料身上的钱已经所剩不多了,几个人在坐上了一辆出租车后,用颤抖的双手成功地用摩托刹车线勒住了司机的脖子,获得了一百多元的巨款后欣喜若狂,连承载学业的校服和书包都一并遗弃了。一时的轻率最终让小儿子在遥远的地方要用一生去偿还。而这一切,在警察找上门时,尹文气得捶胸顿足,据说好几天没有吃饭。
尹文的黑发越来越少了,脾气也越来越坏了。在几经周折后总算为大儿子张罗了一位外地媳妇,村上人满以为这下尹文家终于有个“扶锅墙式”的了。哪知道孩子刚刚满月,媳妇就离家出走,再也没有来过。缺少了管家的大儿子也整天不知所踪。繁忙的尹文,从此背上又多了一个装孙子的背篓。那孙子倒也皮实,很少有感冒咳嗽,三四岁时就能将烧火做饭的葵花杆剁断,码放得整整齐齐。但院子里时常还传来孙子的哭喊,伴随着噼噼啪啪的板子,夹杂着尹文的怒喝,偶尔亦能听到大儿子醉后的数落:“老子……英雄,嗯……儿……好……”
常年的单身生活中,大儿子的意识中,早已忘记了做饭也是人类最基本的劳动技能。数年后,在一个寒冷的冬夜,空着肚子装满了他心爱的酒,悄悄地走了。
尹文的头发全白了。旱烟抽得越来越凶,在不住的咳嗽声中见到了减刑后出来的小儿子。相依为命的父子俩一同劳动,倒也相安无事,可是缺少先进劳动机器的他们尽管起得比别家早,自家的农活也还是落在那些“小四轮”的后面。一个秋天的早上,尹文家门前的路边,一辆拴着红布条的“小四轮”突突地响着,围着的好几个人前后观摩着,尹文提着一个桶,费力地给“小四轮”加着水,引来了一阵咳嗽。随后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了,尹文的咳嗽也被掩盖在了“小四轮”和鞭炮的噪声中了。终于跻身于“小四轮”的团队中了,尹文的脸上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虽然不会开,却好多时候围着机子,将“小四轮”给儿子擦拭得干干净净。可这喜悦还没有来得及驻留几个月,村里风言风语地传遍了“尹文的小儿子又被抓了”。说是:小儿子忍受不了邻人的讥笑,趁着主人农忙,无暇顾及的间隙,从一个遥远的村子,开来了别人家停在路边的拖拉机,对外说是自己从朋友那儿买来的。我们都无法证实这谣言,可那“小四轮”连同尹文的小儿子也的确好长时间不见了踪影,却又让这谣言更加可信。
忙碌了一个秋天的人们还没有来得及利用冬闲的时光聚集唠嗑,肆虐的北风便卷地而来,漫天的尘土连同树上的枯枝败叶在空中飞旋,飘荡的电线发出呜呜的鸣响,将惧怕寒意的人们长久地聚拢在炕头。持续半月之久的恶风终于停下来了,一群又一群的乌鸦往复盘旋在寂静的庄子上空,落在了村西头光秃秃的杨树上,聒碎了乡村的宁静,路上又响起了久违的欢笑。“今年的乌鸦怎么比往年多?莫不是……”以后的好多天,即便天气绝好也不见尹文出门,好奇的我们走过村头,透过院门的罅隙见到他赤裸着上身,在自家的西墙屋檐下缓缓爬行,散乱的白发遮住了面容,身后留下一道道长长的污迹,在阳光的照耀下,犹如爬过的金色蛆虫。
年三十了,家家户户门上贴上了商店里新买的大红春联,村民们觉得比尹文写得多了图案,显得要洋气多了,也更有面子。尹文家的对联还没有人贴,门前却扎起了一道高大的黑幡。几天后的一个早上,在亲戚的哀苦的神情中,一口长条形的木房子停放在凳子上,红色的底漆上画上了蓝色的海洋,白色的浪花和追逐宝珠的螭龙。一个道士在那里摇动经幡,念念有词,清冷的唢呐声雨点般地骤然响起,村西头杨树上,那只孤零零的乌鸦似乎受到了惊吓,“嗖”地一声掠过了众人的头顶。
八个壮汉抬起了那口房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自此,再也没有见过尹文。
那一道破旧的院落,后来在政府的扶持下变成了红砖碧瓦的房子。尹文的小儿子出来后,常年和村上的人在外打工。那个孙子也早就离家出走了,多年后,曾有人见到一个年轻人带着一个外地口音的女子,在尹文家的院里走动,此后也不知所踪。
那一幢新修的房子,也陪伴着日月,与三五留守的村民慢慢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