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工作日的射箭俱乐部里很清静,芝甄站在屋檐下找好位置后,从箭筒里连抽三支,瞄准位于室外距她七十米的靶嗖嗖地射出去。
两支八环,一支九环。她皱了皱眉,不满意自己的状态。
距离下一次市级比赛还有四个月,然而,过了这个暑假,她就上高三了。她从小喜欢射箭,家里支持过她,也幻想过她能进国家队,可一年一年比下来,她还是没被省队录取。眼下家里也不支持她了,希望她能将射箭纯当作爱好,专心考大学。
芝甄已经跟家里保证,就试这最后一次,如果还没被省队看上,她就放弃。
就在她觉得烦躁时,一群人扛着巨大的摄像机,搬着什么道具,从远处浩浩荡荡地走了过来,只有年轻男孩手里什么都没拿,兀自走在前面。
这群人在距离她两个身位格的地方停下开始布置,男孩拿起弓,开始摆POSE拍照,还接受起了采访。
虽然他们倒碍不着芝甄练习,可吵吵闹闹还是惹人心烦。突然间她想起了这个男孩是谁。他是安腾,今年的高考状元,好像还是什么数学竞赛冠军,反正很厉害,加之长相不赖,好像在网上也挺有名。
“嘁,真拿自己当明星了啊,还摆拍!”
芝甄看着安腾那外行的握弓手势,毫不吝啬地翻了个白眼。
可能是炫耀心理作祟,芝甄的状态反而越来越好,引得旁边的人都忍不住看。射箭终归不是像踢足球、打篮球那种全民运动,普通人还觉得挺新鲜的。
眼见着收工之后所有人都收拾好东西准备走了,安腾却迟迟未动,他低头又把弓举了起来,顺手抽了一支箭。
看着他这次的姿势,芝甄心里咯噔一声。
他并没有瞄准多久,搭弦、放箭几乎一气呵成,包括芝甄在内的所有人都听到了系统叫出的:“Ten(十)。”
安腾放下弓,耸了耸肩,仿佛刚刚的十环只是放松随便练练手,丝毫不用在意。
紧接着,他就转身要走了,但是,走之前他貌似无意地回头看了芝甄一眼,轻轻地笑了一下,像只惹人厌的狐狸。
芝甄知道他就是故意的,顿时火冒三丈。
“等下,”芝甄走向安腾,“正式比一场吧。”
她满心以为安腾不会拒绝,这是竞技体育,谁没有征服欲呢。没想到,他丝毫没考虑,客气地说:“算了,没兴趣。”
说罢,他扬长而去,步子都没停顿一下,芝甄注视着他离去的方向半天没缓过劲来。
他没兴趣,就能射出十环?那,他刚刚那一下纯粹是为了羞辱她?
芝甄气鼓鼓地跺了一下脚。
2.
那之后,芝甄每每想起来就觉得气不过,安腾那个家伙在她的脑袋里阴魂不散。其实,之前她也没有多关注这个人,就只是偶然看见他的两张照片而已。可自从撞见了这一次,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动不动就看到关于他的新闻。
“这个人是多爱出风头啊!”和同在市队的朋友煲电话粥时,芝甄忍不住埋怨,“不就是分数高点吗,至于这样被天天报道吗!”
“芝甄,你知道从这通电话开始,你提了他多少次吗?”电话那头的人大笑,“没十次也有八次!我看你是口是心非,崇拜人家吧!”
“你再乱说,我不理你了啊?”
“好了、好了,不过,我也挺感兴趣的。”对面的女生还是笑个不停,“我回头打听打听,看安腾以前有没有参加过比赛什么的。”
本以为朋友就是随口一说,但没过两天,芝甄就接到电话,女生激动地喊着:“欸、欸,你知不知道那个安腾啊,之前还真是我们的同行!”
“真的?”芝甄惊呆。
“是啊,我随便找前辈打听了下就知道了,听说他当时可是被称为天才啊,进市队第一年就被省队挑中了,那时候才十四五岁吧。”
这个十四五岁,刺痛了芝甄的心。
“没想到的是,他没进省队,而且也从市队退出了,从那之后好像就再也没玩射箭了。”
芝甄脱口而出:“为什么?”
“谁知道呢,天才的想法哪是我们这群凡人能理解的。”
不爽,太不爽了。天才两个字令芝甄不爽,他有进省队的机会却轻松放弃更令她不爽,仿佛在说自己用尽全力在争的,无非是人家随意就可以丢掉的东西。
这样想着的芝甄,没想到自己会再一次遇到安腾。周六,她去一家妈妈联系的英语补习班试听,下课的时候人都挤到一起,在门口,她被绊了一下向前趔趄了两步,下意识地扶住了前面人的肩膀才停稳。
扶住那人的那一下她自认用力过大,所以,赶忙就说:“对不……”
前面的男生转过头来,安腾的脸猝不及防地对着她,只是比那天多了副眼镜。她硬生生地把话咽了回去,手就僵在半空连收回都忘了。
“巧。”安腾也还记得她,只是表情毫无意外。
芝甄却是反应很大:“你怎么在这儿?”
安腾指了指楼的另一边说:“上托福班。”
“哇,不是刚高考完吗!”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耸了耸肩,安腾转身继续往前走。芝甄望着他的背影,和那天在射箭俱乐部里的情景几乎一模一样。她咬了咬牙,追了上去:“喂!既然遇到了,今天也没别人,我们去比一次射箭吧!”
“不要。”
“为什么?还是说你那天纯粹就是蒙出来的十环?!”
激将法果然有用,安腾停住了脚步,似笑非笑地说:“你倒是蒙一个给我看看啊。”
“那……”
仿佛实在被她缠得没法子,安腾叹了一口气,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芝甄看到眼镜片非常厚。不过,安腾的眼睛看上去倒是还好,并没有受太大影响。
“我发过誓,不碰射箭了,那天只是给你做个示范。”
呸——芝甄心里说——明明就是为了气我。
“我不射箭的原因是我的眼睛突然变成弱视,只有0.2的视力,我不想让父母再担心了。”他朝芝甄淡淡笑了一下,“明白了?”
说罢,安腾就像之前一样甩开她,大步流星地兀自往前走了,可这一次她站在他的背后,觉得他的背影是悲凉的,刚才那个笑容也是悲凉的。她觉得逼着人家面对自己伤痛的自己,真是太逊了。
“那……”所以,她其实有点慌了,双手抓着裤线,不知所措,“你还是喜欢射箭的吧?”
她的声音不大,但已经走开几十米的安腾还是听见了。他停顿了几秒,只是转过了头,眼镜片把他眼睛里的落寞映得特别清晰。
“喜欢啊,特别喜欢。”
3.
其实,并没有硬性规定说近视的人不可以射箭,韩国传奇选手林东贤就是0.1的视力。其实就算是视力正常的人看那么远的靶子不过也只是一团颜色,但话虽如此,终归看得见还是比看不见要好。芝甄的视力始终不错,所以,她也无法理解看靶子只是一个色块,甚至连色块都是模糊的,是怎样一种情况,想想,就觉得不可思议。
芝甄在那家暑期班正式报了名,她一向讨厌提高班,以前都是尽可能找理由不上,但这一次一是因为马上要高三了,二是因为……偶尔能和安腾遇见一次。
她不想去想究竟哪一个原因占比更重。
“你就不想重操旧业吗?”芝甄对安腾的那点同情很快就被羡慕、嫉妒、恨覆盖了,因为她想到,即使视力退化,安腾仍旧可以一箭十环,证明他是自愿放弃的。
可是,芝甄又不懂了,他这样不会不甘心吗?
两个人坐在快餐店里吃东西,芝甄就是想忽悠安腾和她再去一趟射箭俱乐部。安腾什么都不吃,嫌弃热量太高,淡淡地道:“就算不射箭,我仍然有很多事情可以做,我的人生不会因此而毁掉。”
是啊,他成绩好,意识到这一点,芝甄一阵丧气,猛啜了一口可乐:“我跟你不一样,虽然很喜欢射箭,可又算不得出类拔萃,爸妈希望我不要考体校,给自己留条后路,可我除了射箭……”
她的话还没说完,安腾一副听不下去的样子,狂摆手打断了她:“你该不会想说你除了射箭,什么都不会,就是个射箭笨蛋吧?”
芝甄脸一红,虽然她就是想这样说,但从安腾嘴里说出来好像更让她难为情一点。
“你这是给自己找借口。”但安腾刻薄地揭穿了她的心理,“你催眠自己说,除了射箭这个天赋,其他都不行,其实是把成绩不好的原因推给了射箭而已。可假如真的是这样,你在射箭上也应该有所成就啊,所以,你又在反向安慰自己,觉得是因为你必须应付学业,分给射箭的时间不够才这样的。所有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人,都是这样想的。明明只花了百分之三十的精力去努力,却已经在和别人拼天赋了。”
他的话像刀片一下下地划在芝甄的心上,她几次想反驳,张开嘴却又说不出话来。她心里清楚他说得都对,只是她自己不愿意这样去想。
“没什么事,我走了啊?”
趁着芝甄还在发愣,安腾已经站了起来,不过,他的话尾带着个钩子。于是,芝甄仓皇地站起身,拉住了他的书包带说:“就算你不愿意重新玩射箭了,你可不可以辅导一下我?”
安腾眯了眯眼睛,神色又变成了初见时那副狐狸样:“你想让我教你?你能给我什么好处吗?”
“我……我……”芝甄咬着下唇,眼睛滴溜溜地转,“我零花钱也不多啊,要不……到我下次比赛之前,每天请你喝一杯奶茶?”
“谁爱喝那种甜得要命的东西啊!”安腾把书包带从芝甄的手里抽回来,然后攥在自己手里悠闲地甩着圈,“这样吧,我辅导一下你也不是不可以,但……前提条件是你要先完成我给你布置的作业。”
“好呀!”根本没犹豫,芝甄答应了下来。
“好!那从今天开始,把你的书包给我。”
根本不明白他要干什么,芝甄乖乖地递过书包。
打开拉链,从里面抽出高二下册的英语书,翻到最后的单词列表,安腾随手捏起了四张,对芝甄说:“什么时候你把这几张的单词及引申词组,全部背下来,再给我打电话。注意,不是死记硬背,而是听写、意思以及用法都要滚瓜烂熟。”
说着,他从书的边缘扯下一条,写上了自己的手机号,往芝甄的脑门上一拍。
“我先走啦!”
字条当然无法自己黏在脑门上,立刻就翻飞下来,芝甄摊开双手去接,手舞足蹈地跟着往下蹲,硬是没接住。等她蹲在地上拾起那张字条再抬起头,安腾早就不见了踪影。
她抬头看了看英语书,又低头看了看膝盖上写着安腾名字的字条,蹲在那里不住地双手搓脸。
她感觉那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那人一定是故意耍她的——一个自己这样想着。
但她还是想试试,至少可能有下一次打电话的机会——另一个自己却这样想。
4.
那个暑假,芝甄的爸妈对于她的转变一头雾水却又欣喜非常,往年的假期,她根本就在家待不住,作业都是压到最后几天再赶工,可她现在恨不得连吃饭都举着书不放,爸妈简直想给那个提高班送锦旗。
只有芝甄自己知道这一切有多难,从前她也不是没有心血来潮想要好好学习过,可哪次不是没坚持多久就放弃了。挫败感是一面墙,生物趋利避害的本能让她每次在离墙一段距离的时候就自动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方面了。
那四页单词她反反复复背了好几天,才终于能够做到怎么测试都能过关。然后,她立刻约见了安腾。还是在那家快餐店里,安腾变着花样地考她,害得她差点马失前蹄。不过,潜移默化间,她发觉他给自己讲了很多东西,比她在书上看到的更灵活一点。
“行吧,今天就先这样。”安腾活动了一下手腕,“去活动一下。”
在射箭场里找了个角落,安腾站在后面,让芝甄自己来。虽然射箭的动作已经很熟练了,可安腾站在身后,芝甄不自觉就紧张了起来。她左左右右微小地调整着站位,手在握把上松松紧紧好多次。
安腾低头摸了摸眉毛:“再不开始,我走了啊?”
他话音未落,芝甄的箭终于射出去了。
九环。
她觉得还不算丢脸,扭头想要和安腾说“还行吧”,就听见安腾发出了一声:“啧。”
芝甄立刻就生气了,在射箭方面她还是很有自尊心的。她立刻又取箭搭弦,誓要射出一次十环给安腾看看,然而,就在这时,安腾从旁边伸过一只手握在了她的手上方一点点。
复合弓的握把也就那么大,芝甄下意识就想松手,不料,安腾喊了句:“别动!”
她吓得一下握紧了弓,端起了肩膀。
安腾的手又向下移了移,覆在了芝甄的手背上,紧跟着他另一只手从她另一侧的肩膀上绕过,又轻轻地捏住了箭尾。这样一来,他整个人就覆在了她的背后,虽然有意隔了一点点距离,可温度还是源源不断地缠绕住了她,她一动不敢动,眼神失焦地看着前方。
“愣什么?”安腾并没有看她,只是松开捏着箭尾的手,掉转手腕在她的脑袋上弹了一下,“你不用在意我,平时怎么来,现在就怎么来,我看看你的轨迹。”
怎么可能不在意啊!芝甄越是想保持表面淡定,手脚就越是慌乱,箭一出去,她自己就知道飘了。
七环。
她的脸立刻就红透了,咬着嘴唇,不敢回头。
“你是用眼睛瞄准吗?”安腾歪头看她。
芝甄小声说:“不然呢?”
“就算你视力再好,用眼睛能瞄到最中间的那环吗?”说着,安腾再度抽出一根箭,搭在弓上,这一次他的手用了力,整个胸膛也贴了上去,他在用自己的身体校正芝甄的角度,“你要用你自己的身体去记,记住十环的感觉。”
芝甄多想集中注意力,可是,她没办法,她的脑袋像一个开水壶,正嗡嗡冒着热气。她根本就不清楚究竟是自己在握弓,还是她已经变成了安腾手里的弓。
“你要把你自己和弓箭融为一体,拿你自己去找靶心。”
当安腾将下巴抵在芝甄的肩膀上,她仅存的理智彻底崩盘了,就在这时,箭轻轻飞出,记分系统随即喊出了她最爱听的那声——十环。
虽然,芝甄很清楚安腾只是为了顺应她的角度,可她的脑中还是不由自主地绽开了焰火,好似已经在庆祝这一次的……正中红心。
5.
这个暑假对于芝甄来说太不一样,她就只有两件事可做,一个是完成安腾布置的作业,另一个就是泡在射箭馆里在安腾的注视下练习。
她渐渐习惯了那种注视,仿佛有经验加成一般,能把她的身体推正。只是,时间长了,她就发现安腾在偷懒,她在兢兢业业地练习,他在背后偷偷摸摸地玩手机。
芝甄眼珠一转,有了坏主意。她故意让箭脱了靶,然后甩着手,小声地喊了句:“啊……”
“怎么了?”
微信发了一半,安腾停下了手,走到她的旁边。
“抽筋了。”芝甄弯曲着手指,委屈巴巴地说。
如她所料,听完她的话,安腾立刻捏住了她食指和中指的指尖。她咬着下唇,强忍着笑意,但眼神仍不住往他的脸上飘。
“这两根是吧?我帮你捋捋,疼也不许叫啊!”
安腾抬头看了芝甄一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好像看到他的眼镜背后闪出了一丝诡异的光。还不等她点头答应,他突然捏住她的手指,猛地抖了一下。她看到自己的胳膊就像动画片里的触电一样,在半空抖动出了波浪线。
其实,安腾用力是有把握好度的,她并不疼,就是吓了一跳。她揉着肩膀、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和他对视了几秒之后,她的莫名其妙就渐渐变成了心怀鬼胎,最后变成了不好意思。
因为安腾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小样儿,看你还装?!
“我、我好了!”芝甄摸着后脖子慌乱地左顾右盼,半天才想起去拿弓,“我继续……”
“行了,累了就休息一下,我请你喝饮料,我出去买。”安腾抓住了她要去抽箭的手,虽然很轻很轻,但芝甄还是低下头,嘴角控制不住地往上扬。
说来也奇怪,在遇见安腾之前,她满脑子想的都是进省队,感觉人生艰难,满心都是现实与梦想冲突的悲愤。可自从和安腾熟起来,她莫名其妙就想笑,心思变得很淡很轻,细碎得自己都捕捉不到,可她知道自己很快乐。
他们为了清静,找的位置比较靠里,走到前台需要拐几个弯,所以,芝甄并没有看到安腾走到半截突然狠狠地掐着额头扶住了墙。
可疼痛还在继续,迟迟没有消散的迹象,安腾眼前一片漆黑,他只能一点点地蹲下去,将额头抵在膝上。
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脑中血管突突的声音,此刻,安腾唯一的愿望就是芝甄不要走过来,不要撞见他这个样子。
好在视线渐渐清晰起来,虽然还是剧痛无比,但安腾强忍着掏出手机,这才想起自己刚刚发了一半的微信,字还打在输入框里。
那是发给妈妈的。
安腾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句话补全,发了过去。
——我明天去医院。不过,等一个月再走吧,我真的有重要的事。
发完这一条,安腾扶着墙站起来,缓缓地朝大门口走去。
而在里面等着的芝甄终于感觉到时间过了太久,她跑到前台,也没看见安腾的影子。她不明所以,立刻给他打电话,结果却是要求转到语音信箱。
一直笼罩在周围保护膜一般的快乐渐渐雾化成了湿漉漉的惆怅与担忧,渐渐坠落,很快就将芝甄的心打湿了。
6.
那之后没过多久,芝甄就开学了,一进入高,三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而那天在射箭俱乐部安腾不告而别后,她再也没联系到他。
电话打不通,补习班也遇不到,后来,她实在忍不住去隔壁托福班问,得到的结果是:“安腾后面的课不上了。”
“为什么?”
“不清楚,但他本来就是要出国的,家里应该都办好了。而且,他英语底子本来就不差,来上课可能只是巩固一下吧。”
知道了真相,芝甄却无法释怀,她觉得自己是傻了点,知道安腾念托福就应该猜到是打算出国的。但她确实没往那处想,她还天真地和他约定,要他去看自己比赛。
所以,安腾突然消失,是已经出国了吗?可他连一句告别都没有,难道都不拿她当朋友吗?
因为太失落了,所以她无法淡忘半分。
没有了安腾,之前的约定也就都不作数了,可芝甄没有荒废。她假装安腾还在,自己给自己留作业,做到了,才能去练射箭。不管怎样,她不想被瞧不起,她希望无论他在哪儿,只要有一天想起她,就会看到她的比赛成绩很好,学习成绩也不差。
离比赛越来越近,芝甄抽空就去队里练习。自从安腾消失后,她每次射箭都感觉有个人在背后板着她的肩,那种感觉时常让她觉得毛骨悚然,却又止不住地心酸。
“欸,芝甄,你后来有遇见过那个安腾吗?”一起训练时,之前她打过电话的那个朋友,突然提起了安腾。
芝甄的汗毛忍不住竖了起来,她虽然控制住了表情,却还是脸颊发僵。她想将和安腾在一起的这段日子包成一颗糖,藏在心底,不和人分享。所以,她缓缓摇了摇头:“没有。怎么了?”
女生将视线重新转回远处的靶子上,拉了个哦的长音,讲闲话的语气说:“也没什么,看见你就突然想起来了而已。我和你说过,我爸爸是搞网站的吗?”
芝甄点了点头。她记得好像还是个挺大的网站。
“之前你不也说吗,安腾这个高考状元,各种接受采访什么的。结果,前两天的饭桌上,我爸突然提起他来,说其实一开始的那些宣传是个幌子。安腾高考之后没多久就被查出了脑肿瘤,国内做不了这个手术,但他家的经济情况出国做手术有点吃紧。所以,趁着他高考成绩好,他父母和媒体达成了一个约定,就是想先放出高考状元的宣传,然后过一段时间再放出得肿瘤的事,这样比较容易筹款。”
其实在听到“脑肿瘤”三个字时,芝甄的脑袋已经完全空白了,即使女生就在她的旁边说话,她听来也像在山谷的那边,将她托到半空中与世隔绝的,是她和安腾的那些回忆。
“结果,安腾他们家突然改了主意,说不筹款了,也不让对外界透露得病的事,我爸还觉得挺可惜……”
女生自顾自地说完,才扭头看芝甄。而此刻芝甄的样子,却吓得她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芝甄站在那里,双眼空洞,整个人像木偶一样,偏偏眼泪在无声地潺潺地流下来,顺着下巴往下滴。
“你怎么了?喂……”
女生摇了摇芝甄,她缓缓有了反应,可一动嘴唇,哽咽立刻冲破牙关,她终于号啕痛哭起来。
怎么了?她说不清楚。
说她自视甚高也好,自作多情也罢,可芝甄心里就是有一个疯狂的想法,安腾的不告而别,安腾决定不向外界透露得病,甚至连筹款都不要了,是不想让她知道,是为了她。
7.
距离比赛还有一个星期的时候,芝甄开始给安腾的语音信箱留言。
她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以至于每次拨电话前都要先平复情绪,才不至于说着说着露出哽咽的声音。但她真正说出口的话是十分轻描淡写,就好像仅仅是心血来潮。
“喂、喂,你是不是已经出国了啊,这个手机号还用吗?”
“我就快比赛了,这次你不来看,一定是个损失!”
“话说自从我在功课上认真之后,我爸妈对我继续练射箭也不是那么反感了。”
“说到底还是得谢谢你啊,可是……”
可是,你人呢?
没说出来的话,在芝甄的心底绵延成了长长的破折号。
而此刻安腾刚刚接受完最后一次化疗,正在忍耐着化疗产生的副作用。其实,化疗对他毫无意义,他一直是反对的,但做父母的实在无法忍受什么都不做。
征兆从很久以前就有,他的视力突然下降,其实是肿瘤压迫引起的,但所有人都以为是单纯眼睛的问题。听父母的话放弃射箭时,他也不舍得,但那时他还是太自信了,他知道自己就算不去当一个运动员,他也可以有很好的人生,所以,他甚至都没有允许自己认真地难过一次。
他的性格如此,即使确诊了也还是参加了高考,即使只是要去国外做手术,他也希望能够将一切准备好。说得好听,其实他就是不想安安静静地等待最后宣判,就算注定要死,死前他还是想按部就班地过日子。
他就是这样的人,从来不懂得何为混日子,也很少有同龄人伤春悲秋的烦扰。
没想到的是,最后的这段日子里,他遇见了芝甄,他人生里除了生病之外最大的意外。
在陪着芝甄练习的时候,安腾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原来那么后悔,他应该说什么也不放弃的,那么,现在他至少会更开心一点。所以,他无论如何都想让芝甄可以得偿所愿,他希望芝甄的人生就算不辉煌,也没有大志向,但至少可以走在实现梦想的路上。
此刻,安腾甚至觉得这比去治病更重要。
“妈,我想吃点甜的东西。”安腾突然对病床边的妈妈说。
化疗过程里他什么都不想吃,现在总算提出想吃东西了,妈妈忙不迭地出去买。妈妈出去后,他打开手机,开始听语音信箱里的留言。里面有几十条,听了很久很久,他一直望着窗外,没戴眼镜的他看世界一片模糊,可在芝甄的声音里这种模糊也变成了温柔的同义词。
她真是话痨。他笑笑。
去美国的日期就在一个星期后,也就是芝甄比赛那天。他计算好时间,看完比赛再赶去机场是来得及的。为了能去看这场比赛,他才答应下来这痛苦的一个月化疗。
你可别让我失望啊。
安腾对着手机说,却没有发出去。
8.
比赛那天,场馆里算不得热闹,毕竟只是市级赛。因为观众零零散散,所以那些座位上的人可以看得很清楚,一直到比赛开始,芝甄环顾了几圈,安腾都没有来。
先团体赛再个人赛,芝甄在自己的位置上稳稳地站定,活动了一下肩膀。
背后推着她的人又来了,她感觉得到。
——你要把你自己和弓箭融为一体,拿你自己去找靶心。
——你尝试将靶子想成一个其他的东西,一个你一定要达到的目标。
——你的世界里只有它,其他什么都不存在。
十环、十环、十环……芝甄的成绩令所有人惊讶。她的教练完全不懂她进步得这么快,是因为什么,在教练眼里,她算不上一个很有天赋的孩子,心理素质不好,发挥始终不稳定。
可这一刻,芝甄整个人化成一支孤注一掷的箭,朝胜利目不斜视地飞去。
直到教练过来拍她的肩膀,芝甄才清醒过来,她微微抬起头,听着场馆里的掌声,视线一点一点变模糊了。然而,就在她转身想要去和大部队会合时,她恍惚看见楼上过道的墙边有一个身影立在那里。
她使劲揉了揉眼睛,那个人却已经变成一个小小的背影。
芝甄立刻就想去追,却被教练叫住:“你要去哪儿啊?”
“教练,我有点急事,我能不能先……”
“至少也得等颁奖之后。”
那是安腾,绝对是他。芝甄越想越确定。知道他还没走,她既高兴又不安。她总觉得,这一次才是真正的告别。
可等她终于能离开,哪里还找得到安腾的身影。但是,她发现安静了许久的他的微信,发来了一条语音。
“干得漂亮,没给老师丢脸。我要出国了,可能会有点忙,有空再联络吧。”
假如那个身影真的是安腾的话——芝甄灵机一动——她只能去机场赌一把。
芝甄赶到机场时,安腾已经过了安检,正从传送带上拿物品。说不期待是假的,在过安检前的那些时间里,他一直忍不住左顾右盼,但现在他死心了,死心到听见了两遍他的名字,才回头看一眼。
但后面等着安检的人源源不断地涌进来,他只能被推着往里走。他看不见芝甄,却清楚地听见她的声音。
“安腾!我们约好未来再见!”
未来再见吗……争取吧。安腾没有停下脚步,迅速用手机回复了一个字:“好。”
和安腾的这条短信几乎同时来的是教练让她快点回去,省队的教练想和她见一面。
站在安检警戒带外的芝甄手中紧紧地握着手机,用笑容将眼泪凝固在了眼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