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巧?苏李苦笑,还拉人吗,车钱照付。
还是没有目的地,随便开,满城随便逛,直到把油耗干?
苏李要点头,可头只是晃了一下,眼泪就簌簌滚落下来。
她不让司机看见,用厚厚的纸巾捂住。她忽然明白自己不急于回家的原因,她不想让儿子看到这么多眼泪。
小城实在太小,没什么好玩的地方,车很快就从城南溜达到了城北,行踪画了半个圈儿。在一个山坡上停下。这里也算小城北边的一个制高点了。苏李钻出车,回头看,山下是他们上次从其中兜圈而出的平房区,城乡结合部。身在其中的时候,迷宫一样兜兜转转,全是路。感觉比棋盘还复杂。走出来以后居高望低,发现它其实很小,和整座城市相比,只不过巴掌大的小小一片。
要不是亲自深入走了一圈儿,又怎么能想象,那里的每一寸空间都演绎着那么多的人间烟火,拥挤,狭窄,垃圾,随处丢弃的垃圾,泼出来横流的污水,污水路上追逐打闹的孩子,半开半掩的铁门,蜂窝一样拥挤的房屋,每家门外大写的红字,行色匆匆的租客……也许还有表面看不到的悲欢离合与恩恩怨怨。还有正在抢盖的房屋,盖起来就为了拆,拆了再继续盖,城市在乡村的尸骸上扩张。
密密麻麻的院落和房屋,像需要取暖一样挤得很紧很紧,真让人担心那些房子里居住的生命,人类,人类豢养的宠物,是怎么生活,怎么呼吸的,会不会每呼吸一口,都是艰难的。
苏李蹲下,静静地看,苏李说挤那么紧,多疼啊,骨头都要挤散了。
挤着暖啊,司机从车里下来,蹲在苏李身边,苏李看他一眼,他离得远,也不看苏李,他看山下,远处。
你离我近点儿行吗,苏李听见一个女人说。女人的口气可怜巴巴的。把苏李都吓了一跳。女人怎么能这样?跟乞求一样。乞求什么呢?她都没勇气面对。这还是自己吗?
男人也被这忽然冒出来的话吓了一下,他后退了两步,又收住了,两手一摊,笑了:我是说,我是个坏人,可,做坏人也要个思想准备嘛。
苏李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跟着笑了,也学他的样子把手一摊,说大天白日的,前面那古塔前就有游玩的人。只要我喊一声……男人望着她。苏李不说了,原本绽开的笑容,慢慢收缩,像花朵枯萎一样,碎裂在脸上。苏李的声音忽然低下去,像个无助的孩子,她看着男人的脸,说我不会喊的,你抱抱我吧。
男人抱了。只抱了苏李的右胳膊。他的样子有点笨,像抱一根木头桩子,动作僵直。苏李没动,她有种渴望,把右胳膊后面的身体,再多给他一些,哪怕是小半个身子,可男人没有占便宜的意思,他拍了拍苏李的右肩头,说想哭就哭吧,没人笑话你。
苏李忽然甩开,转身往山下跑去,为了捉奸方便,她特意穿了平跟鞋,在宾馆门口没发挥作用,在这里倒是用上了。她很快跑远了,等跑出足够远,再回头看,喊,我哭不哭关你啥事,要你多管闲事!才不要你管呢,你谁呀你。她骂着,哭着,笑着。疯疯癫癫地跑着,路边的乱草被脚步踏倒,然后又挣扎着爬起来。
4
古塔是小城的最高点。古塔是有历史的。塔体外表早被岁月剥蚀得白一块灰一块。几乎找不到一块完整的砖头。苏李的指头沿着墙面缓缓划过,砖缝里尘土和旧灰簌簌地落。塔其实很小,不知道是最初建的小,还是饱尝了岁月里太多了的风雨磨难,变得分外瘦小,像个小老头儿。她绕着走一圈,一百三十五步。再走一圈,一百二十九步。她不怕累,坚持走着,每一圈都数出不一样的步数,似乎每一圈都有了新的收获。塔角悬挂着铃铛,样式简单、古朴,细看就是一片生铁弯曲成一个碗状,中间有一根铁钉悬空,风吹过,铁钉敲打碗沿,发出叮当之声。铃声悠长,幽远,让人百听不厌。
苏李不走了,也不数脚步了,她靠着面西的一个拐角坐下,看远方,太阳正在下落。塔下是山,山下是城,城里是千家万户。此刻所有的房屋上涂洒了一层余晖。这余晖是有质地的,有形状的,毛茸茸,水润润的。苏李的目光摩挲着一座座建筑,余晖里有芒刺,软的,但伤人,望着望着,苏李的目光里隐隐泛起一层泪影。她偷偷看过对面几次,那个送她来这里的男人好像懂得她需要什么。送上来就不靠近,不说话,不打扰,她发她的呆,他出他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