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人靠坐在塔对面的一个石头上。他不看落日,不看古塔,若有若无的,有心无心的,看对面的女人。女人面向夕阳,她和身后的塔都被夕阳包裹。女人和塔一样古老。男人心里有一支毛笔一张宣纸,笔在纸上慢慢画,蘸着余晖做墨汁,他画古塔,也画被复杂情绪浸泡的女人。男人用比较的目光反复掂量女人,女人身上的烟火味,世俗味,在打击面前的坚韧,在变故面前的犹豫,都构成了她的特征。她胆小,温和,单纯,傻。一个不会捉奸的女人,却奔走在捉奸的路上。这样的女人,如今难找。社会飞速进步的节奏,锤炼出与时代相匹配的精明,女人不输于男人。眼前被夕阳吞没的那个躯体,是个例外。她是缺乏社会磨炼,还是生来如此?但愿是后者。
苏李看落日下山。头顶的铃铛被风摇动,发出声响。声音忽然沧桑,像一个年迈的老人在咳嗽,沧浪,沧浪,沧浪。咳出一声,好半天才有下一声。苏李看着落日从有到无,最后一点儿红线被远山吸没。她站起来,没有走向男人,而是沿身后的人行石板路下山去了。她今天穿了高跟鞋,鞋跟敲在石板上清脆有声。她用脚步在石板上叩击出一声一声脆响。男人没来撵,似乎他知道她现在最需要任性和自我折磨。她步行回家,他开了车从来路返回去了。
张三福和他的情人第四次幽会,在四个月以后。苏李已经掌握了张三福和情人幽会的时间规律。每个周末,只要他说出去打球,却不像平时那么潦草随便,穿起臭球鞋就出发,而要对着镜子把自己悄然打扮一下,甚至会给腋下喷男士香水。她就知道他又去那里。
苏李其实一直在等这个时间。当张三福已经走了,她对着镜子收拾自己的时候,她猛然发现自己竟然在等待这个时间。这发现像一粒子弹,无声无息,却精准无比,射中了苏李。苏李停下对镜梳妆的手,看镜子里的人。这女人面目平静,头发柔顺,新洗的肌肤上刚刚上了一层粉底,接下来还需要打个淡淡的眼影,腮红,唇线,口红。五官像带着渴意的某种植物,叶片娇艳,隐隐散发着魅惑。这是苏李的五官,也是苏李的面孔,苏李的双目,苏李的神情。但从里到外透出的气息,不是苏李的,不是几个月前那个傻里傻气的苏李的,也不是那个急吼吼要去捉奸的苏李的。这个苏李是新的,是在前几个苏李的旧壳里钻出来的,像一枚新发的叶芽,不经意就冒出了头,在忐忑不安地有些放肆地看着苏李。
苏李逮住了自己心里那个鬼。她狠狠地攥着。她觉得羞耻,本来是去办一件事,却怎么好像拐上了另一条路,朝着一个完全没想到的方向去了。她为这改变深感烦恼。她开始矫正。用清水洗,把每个五官从欲望里拯救出来。她又变成了那个要去捉奸的怨妇。她清汤寡水地出门了。
苏李这次没看到那辆车。“周末·家”门口的路上,车流依旧,没有车缓缓靠近,幽灵一样摇下半个车窗,然后静默无声地看着她。他竟然没来。苏李长舒一口气,顿时轻松了。可是,她不允许自己多想,她紧紧束缚着自己的内心,捉奸就是捉奸,哪能心有旁骛。她怕楼上房间的人无意间从窗口看到自己,就紧挨着宾馆一楼的屋檐站立,然后看车来车往,心里有些迷茫,好像要捉的奸夫淫妇不在身后的楼上,而在来去匆匆的某一辆车里,在所有的车里。
苏李发现她在想一个人。不是女人想男人的那种想。不是朋友想朋友的那种想。是什么样的想?是含着一点儿恨,带着一抹轻松,又包裹着一些依赖的渴望。就这么把我丢下了?她笑。就这么放弃捉奸了?真不是个有毅力的人。
苏李在原地站了两个小时,电话响了,堂姐苏远问她怎么样了,抓到那对狗男女了吗,是不是人手单薄,她可以帮忙的。又说这种事千万不能忍,不能认命,不能心软,不能指望男人会回心转意,不要傻乎乎盼着用自己的等待和包容让男人收心,那简直等于盼着狗改了吃屎,狼改了吃肉的本性,她当年就吃了这种亏,她不能眼看着妹子再走姐姐的老路了。当场逮住,录下视频拍下照片,就把男人的命根攥在手心里了,到时候逼他和淫妇断绝来往,还是离婚,分割家产,争取娃娃,都是最最重要的证据,是铁证。
铁证你知道吗?你得尽快抓住,攥牢了,不能松手!堂姐有些声嘶力竭。苏李松开不知不觉攥紧的手,手心里全是汗。她愣愣地看着对面,也许堂姐是对的,是为她好,毕竟堂姐已经走过这条路了,前车之鉴后车之师。难道真要冲进去?和他们厮打?从小到大,类似的狗血剧也看过,真要实践,她发现自己压根就没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