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堂里,你会生活在天堂里吗?你会见到创造你的上帝?上帝会留下你的血液创造另外的人类吗?
不,这都已经不是你所考虑的了。现在,请你喝下超越生死的幸运的蜜。
(天堂的光亮起。光线瞬间转换。透明的薄雾笼罩了你。你回顾人间,人间蒸发了。现在只有天堂稀薄的光亮起。絮絮叨叨的声音衬托着宁静。)
只有寥寥几人。果然是欢歌笑语。但只有寥寥几人。那么多的宁静从哪里来的?
欢歌笑语——是最轻量级的欢歌笑语。
你作为嘉禾的代表望着低矮的山岗,那里住着永恒之物的亲吻。每个初来天堂的人都向山岗献礼。
你看不到同类,他们或许到天堂的别处去了?他们或许变了主意,留在了人间地。
他们或许到别的天堂去了。据说天堂的构建重重叠叠,是无穷的。据说天堂没有今天和明天之分。
据说天堂的流水潺潺,繁花遍目皆是。只是天堂里人烟稀薄。你得忍受天堂的孤单和宁静。
嗨,你还记得人间吗?那里尘埃和人群故去,那里已经没有你曾经生活的任何痕迹。
你不必回头了,那里如同天堂般宁静,只是繁密的花在混乱中生长。
它们取代了人类的爱,在密密麻麻地扎进天穹。
它们长得再高也达不到天堂之高。它们长得再高也只是凡间花朵。它们会一季一枯。
它们是没有超越生死的花朵。天可怜见的,它们终归会成为故事中的花朵。
芸芸众生离它们已远。
嗨,你看到那几个人了吗?他们来了。他们没有到别的天堂去。
他们的表情更加落寞。从他们的脸上,可以映照出你的脸。你是透明的,却看不到自己?
他们向你走了过来。没有人说话。他们是丧失语言的人。他们是忘却了语言的人。
你是透明的,如同没有存在一般。他们从你的身边走了过去。
他们就这样消失。天堂里依然有欢歌笑语,但声音都被他们的消失吞噬了。
(现在,天堂是宁静的。你站在空空轩宇。)
你站在繁密花朵核心的空空轩宇,观察着你最后的同类消失。
宁静消失。那最后的言辞消失。你拥有再也无法恢复的透明骨骼。
嗨,上帝呢?上帝顾虑地看着你古老的容颜。
(上帝上。上帝是一个白胡子老头儿。他看着你古老的容颜。他看似浑浊又透明。他是一个白胡子老头儿。他仅仅是一个白胡子老头儿。他看着你,微微叹息起。他的叹息也是透明的。你看着上帝,你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梦境是如此透明,透明得看不到任何界限。)
你的梦境消失。现在,你的透明消失。
你慵懒地看着自己镜中垂迈的脸。
如果是在一望无垠的旷野,终年积雪的浩瀚可以教给我们的时间是积雪之莹洁的话,那在逼仄的人类时空,时间也可能因积雪的泥污而变得错乱。
这时,我们便需要以人力清理出一条白色寥廓的天际线。我们需要在积雪的映照下行驶过斑斑旅途。我们需要积雪的映照而深达那遥远的远方。
积雪的莹洁是使时间蔓延而不停滞的力。积雪的明亮是青铜之纯。积雪的厚度是光的莹洁的厚度。在漫漫旷野,积雪映照着远古的时间的大力。
深厚不污的积雪是那白色寥廓的天际线。深厚不污的积雪是人类命运和历史的先知——它洞彻一切使我们获取新生的大力。
它以光洁的深度对抗那数也数不尽的生之迷途。
4.第三地带
我坐在阳光下,沐浴着思想的盛宴。鸟雀没有从我的身旁惊飞,时间的水面纹丝不动……没有一丁点儿“时间过去了”的感觉。我享受着神圣而至上的“时间的纹丝不动”。
我向远山极目远眺的时候,乡村里的事物一如往常地继续生长着:枣和苹果在变红,树木的叶子都变得萎黄了,大小牲畜在瞪着眼睛进行午休,中午赶路的人抬头看着天空中云层挪移的速度——乡村没有因为它的生长变得更老更旧,它本来就是旧的,从来没有陈陈相因的图腾之感。我当时坐在一块乡村的青石板上,远山的轮廓似乎亿万年都没有变过。我对于万物生长的错觉可能是无来由的……
5.铸造青铜剑
火焰嘶嘶地裂开,铸剑师脸色静穆地盯着铸剑炉。他背上的汗珠裂开,整个身体都大幅度地弯曲下来。这是他自己所不察的姿势,具有万分虔诚的梦幻色泽。他居住的简陋屋棚上写满了“诸事勿扰”的字样,因为他希望把这最后一柄剑铸造成功以至传世,他希望自己可以对自己的命运一览无余地铸造十年。他似乎不吃不喝不睡地盯着铸剑炉,他的汗水涂饰着炉前的黄土。他的屋前五百步的山梁上,鹰在飞起,但自始至终没有扭头看他一眼。他的屋后五千步的河面上,鱼群跃起,像欢乐的史前生物一般在空中闪烁吉祥的银光。他没有丝毫惆怅地从他的铸剑炉前站了起来,抖落身上的汗珠,就像抖落一身迷途似的,步入了险峻的山麓找来他的麋鹿。他将它留在那儿喂养很多年了,此刻,它就像他的最和睦的邻居似的尾随他到来。在他的铸剑炉前,一人一鹿盯着那些嘶嘶的火焰裂开。剑已经近于大成了,只是火焰中的青铜剑色泽变幻,像无常的世事等待他的主人一般嘶嘶地响着。除了这种嘶嘶的声音,整个天地间静极了。麋鹿无声地盯着火焰准备舞蹈。麋鹿无声地盯着他看,像等待他的指令一般欲动未动。他的脸色愈加静穆,汗珠滑落,麋鹿一动未动地盯着他身前炉中的火焰准备舞蹈。是时候了,他喃喃自语着朝炉火走近了一步,麋鹿无声地看着他身上的肌肤被火光照亮了。麋鹿无声地跳起了舞蹈。他感应到了麋鹿步伐杂沓却有情有义的舞蹈,身心一阵放松地朝铸剑炉又走近了几步。炉火的嘶嘶之声喑哑下来,天地间一阵昏暗。他扭头看了一眼麋鹿,然后飞快地将自己的鬓发剪断投入炉中,把自己的衣物除下投入炉中。火焰升高,他的身躯瞬间被淹没了……麋鹿被突兀嘶嘶大响的火焰吞噬,发出一阵尖厉叫声的时分,青铜剑大成了。天地旋转,日月发出静谧而纯远的青铜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