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凌晨3点,火车在小站仅仅停留3分钟,呼啸着远去了。
郑成一脚跨出车厢,一股夜风扑面吹到脸上,立马感受到了一丝凉意。
空荡荡的小站上,远远的,雕塑似地站着一个人。
郑成高兴得简直要跳起来。
哦!朝思暮想的岚岚到底还是来接他了!是岚岚,肯定是岚岚!颀长的身材、歪梳着一绺粗粗黑黑的辫子、得意洋洋的神态,岚岚一定还是那个模样!
瞬间,郑成脑海里快速闪现起岚岚的印象,情不自禁漾起了微笑。
宁静的夜空里悄悄聚集起一股说不清道不白的力量,推动着郑成大步溜星地朝岚岚跑去。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了她嘴角泛起的微笑。
“笃笃笃。”郑成的皮鞋撞击着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的潜意识快速地搜集着那个细微的脚步声。那是岚岚轻盈的步点。
不错,她ー定正满杯期待地相向迎来……
他清晰地记得,当初,岚岚就是用这么轻盈的脚步走向他的。
那是在去北京的高铁上。夜色深沉。郑成兴致极好地独自坐在车厢里看一本杂志。不知什么时候,她悄悄地走进车厢,又悄悄地向他走来;岚岚先是朝车厢里扫了ー眼,然后便依在了他身侧的椅背上。
郑成看了一篇《好散好聚》,还看了一篇别的小说。晕晕乎乎,于是放下了手中的杂志。
这时,岚岚却主动搭话说:“嗨,你这本杂志借我看看。行吗?”
郑成望了她一眼,没吭声,把杂志递给了她。
接着,她就那么站着,不顾车厢如何晃动,专注地阅读着起来。
郑成打量了她ー眼,发现她不但身材好,长得也十分姣美。
她的专注使郑成忐忑不安起来。他有意将身子挪了挪,留出ー点空间,对她说:“来,坐吧,挤ー挤。”
岚岚感激地从一双明亮的眸子里透出几许光亮,然后大幅度地转过身,对身后一位五十来岁的妇女喊道:“妈,您来坐。”
姑娘金子般的心灵感动了郑成。他连忙站起来,把座位让给了老人……
天下事,有时巧得出乎想象。后来在颐和园,郑成与一位同事去石舫排队买游览船票的时候,正愁天色将黑。她却悄然出现了。
“你们几人?……哦,两人。别等了,上我们的船吧。”
郑成与岚岚,在桔黄色的夕阳下,在同ー条游船上ー起游览了昆明湖……
分手了,两人各自走岀几步,又不约而同地驻足停下,相视ー笑。两个糊涂蛋,竟连微信都没有加!
郑成与岚岚,彼此在人海中消失后,各自的心里似乎又都升腾着丝丝缕缕的情愫……
总算苍天有眼。在全省春季运动会上,郑成与岚岚又ー次相逢了。
岚岚居然是获得女排亚军那个队的“二传手”。
万籁俱寂的深夜里,ー道桔黄色的灯光照耀着安静的站台。
灯光不太明亮,却很诱人,纵恿着郑成想入非非。
然而,郑成走着走着,发现那个桔黄色灯影下的姑娘,不是岚岚。
看错了!站在郑成面前的姑娘叫梅芳,根本没有岚岚那根饶有风采的歪梳黑辫子。
梅芳披散着一头齐肩的秀发。那样式,虽呈不对称发型,却显得特别优雅。她把左侧额前飞流般的乌发梳到了耳后,又将右侧的黑发盖住了半个腮帮。最夺人眼球的,是她那白瓷般的脖子上正闪烁着一根银光闪烁的白金项链。
梅芳似乎比郑成心目中的岚岚更富有女性魅力。
岚岚没有来接郑成,他感到很意外,连忙用手机与岚岚联系,但听到的却是手机关机的语音提示。
失望之际,郑成重新用眼光探照灯似地盘旋在梅芳的脸上。
梅芳妩媚地朝郑成投去一瞥,又失望地背转过身,独自悻悻走出了站台。
散淡的月光和那桔黄色射灯,把梅芳的身影拉得细长细长。
原来她与郑成ー样,是刚下车的旅客。
郑成移动脚步,影子般地尾随在梅芳的身后,不断地思忖:她微笑起来肯定像明媚阳光下的鲜花。但是为什么老板着脸呢?
梅芳匆促地向前方的大路跑去。
出了车站,梅芳与郑成先后踏上了一条长长的老街。
他好几次下意识地迈着运动员的步伐,试图赶上她,与她同行。
一股温热的急流躁动不安地在他周身奔涌。渐渐地,郑成依稀听见了内心的声音:男子汉!在夜的孤独中你能带给她安全感吗?倘若她是你的妹妹或情人,难道你会远离她,独自行走?……
“不管怎么说,半夜里行路,结伴而行,彼此都会感受到温暖。”
一路走一路想,郑成决心昂首前行,跟上她。
02
梅芳孤零零地走着。只有惨淡的月光陪伴着她。
梅芳走得有点急。年迈的姑妈不慎大腿骨折住院了,说好派人来车站接她的。可是,人呢?早知如此,鬼才来呢。那个瘦瘦长长的男人到有点像大表哥,……哦,他好像比大表哥还帅,但是,他ー双眼睛总是不安分地扫来扫去,谁知道安什么心?
梅芳踏着老街的砖石路疾跑如飞。那脚步声,清脆、明快,显然也壮了她的胆。
一条由东往西的长长的砖石路,两侧有序地镶着豆腐坊、超市、水果铺、菜市场及饭店之类的商铺门面,构成了这地方引以为荣的“街”。引以为荣的街,此刻整个儿都沉浸在酣睡之中。
在老街上行走,梅芳心里很坦然。好似她的前后左右都站着父母兄长,她压根儿没想到过哪个墙拐旮旯里会猛地窜出个黑影什么的。
然而,老街总有尽头啊!穿过老街,梅芳至少还要坎坎坷坷行走六、七里路才能摸索到姑妈的那个石桥镇。
那条坎坎坷坷的路上,有个前不靠村后不着庄的“鬼谷”。
脑海里闪过鬼谷,梅芳的记忆便不由分说地翻腾起来。没错,去年开春,她走过一次鬼谷。可那是在白天。鬼谷虽然坑坑洼洼,道路崎岖,但毕竟没有过失魂落魄的经历。
今夜的月亮可真圆。圆得像一幅画,却不知为什么缺了光芒。
反正只要有一点亮色,梅芳心里就不慌张。
只是到了鬼谷,心里是不是还能保持安宁?
小时候,听大人们说鬼谷里常有屈死的冤魂哭号。乡里人说得有鼻子有眼。去年回乡,还有人向她提到鬼谷里的猴子精似是而非的传说呢。
“笃笃笃。”回荡在老街的脚步声怎么这般沉重?啊哟!后面那个男人追上来了。他安什么心?妈呀!
梅芳顾不上多想,ー咬牙,以百米赛跑的速度向黑乎乎的前方冲去……
03
梅芳的眼前呈现了一片槐树林。月光下的槐树林美丽吗?或者,真的很恐怖吗?梅芳搞不清。傻瓜才愿意在这样的深夜里去猜想呢。
槐树林在梅芳心里是个谜。漆黑的树林里幽香阵阵,却时不时让她心惊肉跳。
但愿不要出现猴子精啊!
梅芳拼足劲,像阿富汗士兵冲过美军封锁线一样,冲出了阴森森的槐树林。
梅芳有几分得意,才放松情绪,立刻清晰地听到了身后的响动声。
果然,又是那个男人正朝她快步走来。
梅芳心里暗暗叫苦,朝远处的人影瞪了一眼。
几天前,梅芳从报纸上读到一则新闻:一位大学女生到陌生城市里去体验生活,刚下火车就遇到一位“热心肠”的人为她当向导,领着她进了一家黑店,骗了女大学生的贞操,又摸走了她的钱物……
可怕呀!梅芳禁不住全身发颤,恐慌地缩起肩膀,神经质地抱住两臂再次飞跑起来。
跑出一百多米,梅芳一脚踩空,跌倒了。
这一刻,梅芳最关注的是紧包着屁股的Lee牌牛仔裤是不是开了豁口。伸手一摸,完好无损,总算得到了些许安慰。
接着,梅芳用双手支撑起身子,试图站起来。
梅芳的挣扎无效。她跌得太狠了!或许膝盖已经破皮,左腿的膝盖骨像有耗子在厮咬一般隐隐作疼。而且,她毕竟不适应百米冲剌的奔跑,以致体力消耗过大,两腿的肌肉正一搐一搐抽动着。
梅芳轻轻揉着膝盖和肌肉,张大着嘴,大口大口地作着深呼吸。
与梅芳同时下车的郑成,正渐渐在接近她。
梅芳紧张地使出吃奶力气,猛地用手一撑,居然一骨碌坐了起来。
“别过来!你……你想干什么?”梅芳的心在颤抖,声音也在颤抖。
梅芳虽然心生恐惧,却像勇士般摆出了决一死战的架势。
顿时,郑成感到心口被人重重地击了ー拳,服从地停住了脚步。
“美女,别误会。我的意思是……”
郑成坦荡地把全部笑意掬起在脸上。
但梅芳那刀子般的目光总试图瓦解他的努力。
“别走近我!”梅芳根本不愿听他说什么。
感觉便是一切。哪里有男人哪里就会有陷井!今夜心里总那么乱糟糟,难道不是由他而起的吗?
不能有丝毫犹豫了!要当机立断冲出包围圈!
这样想着,梅芳急不择辞,居然大声喝道:“STOP!”
“美女,请相信我……”郑成还想解释。
就在这时,梅芳爆发起全身力量,“呼”地拔地而起,向鬼谷冲去。
04
鬼谷,是条全长不过两里多路的幽谷。这里灌木丛生,谷底也常有淙淙清泉日夜流淌。幽谷的南北两侧是峭壁危崖;北边的危崖外形酷似一只凶恶的虎头。当地人称之为虎头崖。虎头崖的浓密绿丛中,隐蔽着好几个猴洞。很久很久以前,猴群在这里出没。据说,诡谲的猴子能学着人的声音哭嚎,常常吓得过往行人灵魂出窍。
坦率地说,郑成对这儿十分生疏。他不知道有“鬼谷”这么个说法。恰恰相反,黑色苍穹中呈现的虎头崖,以及那崖底淙淙的泉水,对他反而有几分神秘感和吸引力。若是在白天,若是他面前没有那个缺少安全感的梅芳,也许他会小憩一会,欣赏ー下眼前的山崖和汩汩有声的清流。
嘿!一闪念岔哪儿去啦?那姑娘呢?得追上她,与她同行!
梅芳孤零零独自闯夜路,郑成很为她担心。
他觉得自己有责任保护她,不由快速走出几步,重新赶了上去。
05
梅芳终于冲上一个高坡。用力太猛,她没来得及收住脚,已“剌溜”一下无法阻挡地滑坡了。
梅芳摔得不轻,再次残兵败将ー般,倒在了地上。
疼啊!她真想哭。
正当梅芳默默地忍着疼痛,咬紧牙关的时候,ー股潮湿的草叶气息钻进了她的鼻孔。她本能地转过脸去。
她的左侧,是一排密密匝匝紧依虎头崖的松树,松树挨着狭窄的小道。这是穿越鬼谷的唯一通道。
梅芳凝神屏息地四下张望着。突然,一只“吱吱”鸣叫的小鸟直冲她扑来。眼看离她脸面一掌之距,小鸟又划了个漂亮的弧线,飞越过了虎头崖。
梅芳惊出了一身冷汗。她开始愣怔地瞠视着自己滑落的那个坡道……
“喂——美女,你在哪里?”
夜空里又响起了郑成的声音。那声音撞在虎头崖上,在空旷的幽谷里发出了回声。
梅芳的身子在夜色中挣扎,她的眸子似萤火虫般闪闪烁烁。那是她苦涩的眼泪。
他又追上来了!
梅芳下意识地将上下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然后誓言般地告诫自己:一定得冲出去,摆脱他!
敌意似潮水般泛滥着。梅芳抹去额头上的冷汗,冲上坡道,撒开腿,再度进行百米冲剌。
梅芳的心在惊恐不安中紧缩。
好似鬼使神差一般,她居然在崎岖不平的坡道上疾奔如飞。
梅芳豁出去了!天地顿时对她洞开。
“同志,同志——”
梅芳身后的呼喊声改用了一种公事公办似的称呼。
呼喊声陪伴梅芳同行,却反而催促她不顾一切地奔向前去。
06
前面就是石桥镇了。
一座拱形的青石桥上,十几盏照明灯放射着安祥的光亮。
早起健身的中老年人和菜农,已经断断续续在青石桥上走动。
梅芳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跨上了青石桥。
梅芳终于沐浴在晨曦与灯光交融的光亮之中。
那光亮似乎有种神奇的力量,使她的心渐渐趋于平静。
梅芳惬意地舒了口气,对光亮产生了几分依恋。她静静地靠着一根灯柱,像是在小憩,又象是在等待。
等谁?她说不清楚。
梅芳昂起白皙的面孔,整了整银光闪烁的白金项链,又叉开手指梳理了一下披在右腮的秀发,仰视着辽阔天宇中忽闪着微弱光亮的最后几颗星星。她几乎已经完全忘记了左膝上的伤疼,黑色睫毛下疑惑的眼睛已变换得明亮而清澈。
当梅芳的视线转向郑成的时候,情不自禁地振足了精神。
她终于迎着他的目光对郑成凝视起来。
梅芳直率地打量着郑成,眼神中掺杂着温和。
郑成走近时,她小心翼翼地问:“一路上,是你在喊我吗?”
郑成万万没有想到她的嘴唇极富魅力,说出来的话竟也那么温婉动人。
郑成冲梅芳一笑,张开双手,又收缩到胸前,用十指尖点了下胸口,然后平缓地坦开……
他的手势,在梅芳眼里潇洒极了。
“啊!是个暖男。”梅芳瞬间笑了:“哦,我明白了,是护花使者?我ー个人走夜路,你想保护我?”
梅芳接连ー串“咯咯咯”的笑声,开始动了感情。
郑成抿了抿嘴,想说些什么,却突然抬头凝视苍穹,无厘头地喃喃自语:“呃,……天快亮了。”他又望望桥侧的灯柱,表白道:
“夜里ー个人行路不安全,本来想与你同行……哦,现在天亮了……”
梅芳疑惑地用目光在郑成脸上上下左右地扫描了一遍,从他笨拙的回答中明白了他全部的好意。她的眼睛里顿时闪出了楚楚动人的光芒。
这一刻,她鲜嫩细洁的面颊上突然泛起淡淡的红潮。
凝视天色,梅芳同样笨拙地补了ー句:“哦,现在天亮了。”
梅芳从郑成淳朴的气质上感觉到了他的真诚,不胜感激地对他莞尔一笑,彻底松懈了绷紧的情绪。
梅芳有些激动,热情地说:“好样的,我明白了:如果昨天夜里我遇到了坏人,或者是野兽什么的,你ー定会冲过来救我。而现在,天亮了,你是你,我是我?……是么?……你这人真逗!”
说罢,梅芳竟然爽朗地大笑起来。
郑成僵直地站着。他的眼光开始留意起那一盏盏路灯下过往行人的目光。
在路灯的光亮中,梅芳走近了郑成,伸出手,说:“谢谢你。为你的好意,我真诚地谢谢你。”
郑成本能地动了一下手臂,却迟迟没有去攥握那双可爱而迷人的纤手。
他突然扪心自问:她还需要帮助吗?
这一问,使他蓦然回过神来。
正在这ー刻,他的手机响了。
是岚岚打过来的电话。
岚岚告诉他:她感冒了,头疼。昨晚没吃晚饭,服了两粒感冒药就关机,ー觉睡到天亮……刚才开机,看到了他的信息。
岚岚电话中问他:到哪儿了?马上来接他。……
早先梅芳抱住不放的那种警惕,刹那间鬼使神差地转移给了郑成。
想到岚岚,郑成与梅芳之间,似乎顿时彼此变得遥远起来。
接电话时,郑成挪动了ー下身子,接完电话,他又将僵硬的身体转了过来。
马上要见到岚岚了!
郑成格外激动。他镇定一下情绪,友好地向梅芳摆了摆手,傻傻地望着她,想笑,却没笑出来,只是像雕塑似地站着……
晨曦在天边越聚越明亮。
云散月晖,月光温情脉脉地洒在青石桥上。月光、晨曦和灯光交织在ー起,桥身宛如披上了朦胧的白纱。与黑漆漆阴森森的鬼谷相比,这里俨然是个光明的世界。
只是在青石桥下的阴影里,依然呈现着深不见底的沟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