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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眠

时间:2024-09-16    来源:馨文居    作者:邱贵平  阅读:

  山院是个硬币大小的偏僻山村。

  当年,就因为山院这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地名,被守候在大队部、等待分配的福州知青林雪相中,未见已钟情。

  林雪实在漂亮,漂亮得山院人以为,她是下凡下错地方的仙女。林雪的牙雪白雪白,白得像含在嘴里的两串珍珠。林雪的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好像清早河水上蒙了一层雾,说话慢慢的,轻轻的,没有开口之前,总是先给你一个甜甜的笑容,那笑容能把男人醉死心疼死。连五大三粗的王队长,也忍不住怜香惜玉:这么水嫩的阿娘巾(姑娘、女儿),怎么经得起风吹雨淋太阳晒泥水浸?还是给孩细们当老师吧。

  在此之前,山院没有学校,孩细上学,得翻山越岭至十里外的大队中心小学,早出晚归,中午自带饭菜。由于不胜脚力,许多孩细八岁才启蒙,有些嫌路远,索性不读书。

  学校设在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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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雪的宿舍,也设在祠堂。

  和大多祠堂一样,山院祠堂也闹鬼,闹各种各样的鬼。最可怕的,是“鬼压床”。“鬼压床”来无影去无踪,看不见摸不着,一旦压在身上,就像挣扎在生死边缘,可以听见周遭的声音,看到周遭的影像,嗅到周遭的气息,身体却动弹不得,也发不出声,一直压到夜半鸡叫,被压者才一身虚汗醒来,水里捞出来似的。

  一寡妇与一光棍打赌,如果他敢到祠堂睡一晚,她就让他睡一晚。这等好事岂能放过,光棍冒险到祠堂睡了一晚,精虫被压了出来,从此萎靡不振,成了太监光棍。

  林雪是第二批下放知青,之前尚无知青涉足山院,接受山院贫下中农再教育。林雪对山院一无所知,以为山院有大片山房书院之类的古代建筑,至少有座考究的亭台楼阁,可供她独自凭栏,甚是向往。到山院一看,傻了眼,没有一幢像样的房子,从山头鸟瞰,二十余幢老旧的木屋,像二十余堆风干的牛屎,七零八落在逼仄的盆地里。

  不过,山院的山非同一般,山峦巍峨叠翠,林海苍茫浩淼,山风一吹,好似千军万马在行军。山院天高任鸟飞,河深凭鱼跃,水草茂盛似少女飘扬的长发。

  既来之,则安之,不安也要安。王队长发动村民,用板块在祠堂左侧尽头围了个卧房,在右侧尽头围了个厨房,草草把林雪安顿。

  山院缺衣少吃,唯一不缺的是人口。除了王队长家,每一座木房都拥挤不堪,孩细腿中间已经芳草萋萋,还男女不分挤在一张床上。有些孩细多的家庭,一张床睡三四个人,为了抢占一席之地,往往兄弟反目姐妹成仇。

  王队长当过兵,当兵期间入了党,不信鬼不怕鬼,却不放心一个十七八岁的阿娘巾,独自在祠堂度过一个又一个漫漫黑夜,不放心到寝食不安的地步。

  王队长挨家挨户做思想工作,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舌头说大,没一个阿娘(女人),响应他陪林雪睡觉的号召。倒是不断有男人站出来,拍着胸脯表示,愿做护睡使者,尤其鳏夫,跃跃欲试。山院有三条鳏夫,一条是死了老婆的老鳏夫(就是和寡妇打赌的那条),两条是找不到老婆的中年鳏夫。老鳏夫六十多岁了,危险系数很小;中年鳏夫一条四十来岁,一条五十出头,危险系数巨大。尤其那条四十来岁的,一看到喂奶的女人,眼珠子就长出獠牙来。

  说一不二的王队长,第一次尝到说话没人听的滋味。

  王队长原只担心“鬼压床”压迫林雪,现在不但担心鬼压迫,更担心男人压迫,于是命令马娘(老婆)陪林雪睡觉。

  王队长马娘叫竹花。王队长好话说尽,竹花就是不肯陪林雪睡觉。王队长火了,踢了她一脚,凶道,死阿娘,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不然以后别想和我睡,不要惹得爷爸(老子)发火,爷爸脾气你是知道的。

  王队长发小火的时候,要么骂竹花几句,要么踢竹花一脚。王队长发大火的时候,既不骂也不踢,而是摔碗。竹花心疼碗,宁愿王队长多踢她几脚,也不愿他摔碗。可是,王队长发大火的时候,宁愿多摔几个碗,也不愿踢竹花一脚。王队长其实也是心疼碗的,每年至少发一次大火的他,每次摔一个碗,最多摔两个碗。也就是说,无论王队长发多大的火,顶多摔两个碗,就可以把火摔灭。但是这一次,王队长严厉警告竹花,如果她不去陪林雪睡觉,他豁出去了,要发房子那么大的火,至少要摔五个碗,不是小碗,是大碗。

  疼碗心切的竹花,只好答应去,但是她有个条件。

  王队长:“死阿娘,有话就讲,有屁就放。陪人家睡个觉,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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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竹花:“林雪是大城市人,肯定爱干净,不要脏了人家,臭了人家,从今以后,你要经常给我买香皂和花露水。还有,每天晚上你要送我到祠堂,我一个人不敢去。”

  王队长:“死阿娘,只要你肯陪林雪睡觉,你要月亮,爷爸搭梯上天给你去摘。你要吃熊肉,爷爸扛铳进山给你去打。别说送你去祠堂,送你去西天取经都行,这下你满意了吧?”

  竹花:“这还差不多。”

  竹花笑了,笑成一朵花。

  王队长家到祠堂来回三里地,中途穿过一片足球场大的风水林,风水林全是箩筐粗的参天大树,树缠藤藤缠树,绿得发乌的树冠厚如花菜,莫说大雨泼不进,指头粗的冰雹也砸不进。六月骄阳似火,风水林里凉风习习。两座祖先的坟墓,把风水林衬托得益加阴森恐怖,夜晚还有磷火闪现。莫说女人,胆小的男人,夜晚也不敢独自穿越。

  竹花是个胖女人,竹花的胖,不是五花肉式的虚胖,而是香肠型的实胖。竹花睡眠质量极好,一挨枕头就睡着了。她体内好像有个开关,叭嗒一下,开关一关,睡着了;叭嗒一下,开关一开,醒了。但是,竹花的睡相很不好,翻一个身,被子一大半被她卷去了;再翻一个身,茁壮的大腿压到林雪身上。竹花呼噜打得甚响,间或放几个响屁。那屁不仅响,而且臭。山院人闲时吃稀忙时吃干,无论干稀,皆掺地瓜。地瓜暖胃宽肠肥脏通便,嘣噔之响余音缭绕。

  睡了一夜,早上醒来,竹花问林雪,林老师,我睡相不好,你和我睡得来吗?林雪说,睡得来。竹花说,你别不好意思,睡不来就睡不来,直说。林雪说,真的睡得来,你的呼噜虽然打得响,但是我听着有安全感。竹花笑道,这是实话,我睡的死,有什么事,你要是叫不醒我,就用力踢我,把我踢醒。林雪说,大嫂,我哪忍心踢你。竹花说,你尽管踢,我不会怪你的,我家里的,经常踢我,我被他踢习惯了。林雪说,反正我不会踢你的。竹花说,林老师,你又好看又善良,我要是男人,一定要娶你做马娘。林雪说,大嫂,看你说的。竹花说,跟你开玩笑呢,喂,说真的,我呼噜打得那么响,你会不会睡不着啊。林雪说,不会的,我爸爸的呼噜打得更响,可以穿墙破壁,我也习惯了。竹花说,这就好,我可以放心跟你睡下去了。

  说到呼噜,有必要提一下王队长的呼噜。王队长的呼噜,比竹花打得更响。如果说竹花的呼噜,是打击乐,王队长的呼噜,则是摇滚乐,而且是重金属摇滚。王队长家没养猫,却没什么耗子,被夫唱妇随此起彼伏的呼噜吓跑了。

  王队长说到做到,每晚护送竹花,给她买香皂和花露水。原先,王队长一个月才跟竹花那个一次,而且那个得潦草,男人洗衣服似的。现在,王队长一个礼拜至少跟竹花那个一次甚至两次,频率增加的同时,质量却不落下,堪比蜜月。

  在交通完全靠走、治安完全靠狗、通讯完全靠吼、娱乐完全靠手的山院,村人上床跟起床一样早,反正吃不饱饭,不存在消化不良问题。早上床反而能保存热量,减少消耗。每当王队长想那个的时候,吃完晚饭抽过烟之后,他就去刷牙。他一刷牙,竹花明白他要那个了,动作马上利索起来,先洗碗筷再洗自己,最后刷牙。那个之后,王队长立即送竹花去祠堂。

  山院早上刷牙的人,凤毛麟角,晚上刷牙的人,一个没有。林雪来了之后,有两个人,晚上也开始刷牙了。他们就是王队长和竹花。竹花看到林雪睡前刷牙,惊得大叫起来,我的妈呀,睡觉前还要刷牙,多浪费,你们大城市人,真是有钱烧的。竹花是山院早上刷牙的“凤毛”之一,已经够浪费了,她怎么也想不到,还有比她更浪费的,晚上也刷牙。

  林雪说,晚上刷牙比早上刷牙更重要,早上不刷牙,只是影响胃口,晚上不刷牙,会影响牙齿的健康。接下来,林雪跟竹花说了一大通晚上刷牙的重要性。林雪最后总结道,反正我早上不刷牙吃不下饭,山珍海味也吃不下;晚上不刷牙睡不着,皇宫龙床也睡不着。竹花说,饿你三天,你什么东西都吃得下;困你三夜,你什么地方都睡得着。这世上的人呀,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吃不了的苦。林雪说,大嫂,你笑话我呢。竹花说,我不是笑话你,是羡慕你,我问你,如果我不刷牙,你是不是也睡不着觉啊。

  林雪说,那倒不至于,不过大嫂,我还是希望你刷一刷,刚才我跟你说过了,睡前刷牙好处多多。竹花说,可是我没带牙刷啊,今晚就算了,明天晚上我把牙刷带来,到时我用你的牙膏行不行?我家的牙膏快用完了。林老师说,我这有牙刷,牙膏也有。林雪说着,从包里找出一支崭新的牙刷和牙膏,递给竹花,大嫂,送给你。竹花受宠若惊,这怎么好意思?林雪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和王队长这么关心我,送支牙刷和牙膏,算什么。竹花说,那我就不客气了。林雪说,大嫂,你千万别客气。

  竹花往牙刷上挤了小指头那么大一团牙膏,稀里哗啦刷了起来。林雪说,大嫂,刷牙不能横着刷,要竖着刷,不能只刷外面,里面也要刷。横着刷,刷不干净,还会破坏牙龈。林老师说罢,示范起来。竹花竖着刷了几下,说,竖着刷不习惯,躺着吃饭一样,别扭死了。林雪说,多刷几次就习惯了。只要你坚持竖着刷,以后你家用的牙膏,都由我出。竹花一拍大腿,那敢情好,看在你送我牙膏的份上,我不但自己竖着刷,我家里的和我儿子,我也要让他们竖着刷。

  王队长是山院早上刷牙的“麟角”之一,他也是横着刷牙。山院人的刷牙方式,都是横着的。岂止山院人,方圆几十公里的人,都是横着刷牙。在竹花的影响下,或者说在竹花的逼迫下,王队长不仅学会了竖着刷牙,而且习惯了睡前刷牙。没有办法呀,不刷牙,不竖着刷牙,竹花不跟他那个,即使那个了,也是应付了事,像具有温度的尸体。那阵子,王队长吃了春药似的,对那事充满革命热情和病态激情。

  有一天晚上,那个之前,王队长跟竹花亲嘴,怎么也亲不到位,有如初次上路的驾驶员,不断碰撞追尾剐蹭。也难怪,这之前,他们从来没有亲过嘴,根本不懂怎么亲。王队长的嘴,只亲过竹花的奶子。竹花的嘴,只亲过王队长的脸。

  亲嘴失败,竹花索然。王队长却不甘心失败,对竹花说,要不,你问问林雪怎么亲嘴,她们大城市人,肯定知道。竹花惊得一下坐了起来,抖动着有长度没高度的奶子,喘着粗气道,你要死呀,吃错药了,人家一个黄花闺女,问她这个,这跟耍流氓有什么区别?王队长本想踢竹花一脚,可是他躺着竹花坐着,没法踢,于是他伸出手,在她大腿上拍了一掌,你激动个啥,开个玩笑嘛,快穿衣服,爷爸送你。

  一天傍晚,儿子王二传发烧,竹花放心不下,要带他一起陪林雪睡觉。王队长不同意,说要是碰上“鬼压床”怎么办。竹花说,你不是不信有鬼吗。王队长说,我是担心二传。竹花说,睡了五夜,我们一次也没被压过。王队长说,你长得那么丑,呼噜打得那么响,“鬼压床”也许被你吓跑了。这时,王二传叫了起来,我要跟妈妈睡,我就是要跟妈妈睡。王队长不吭声了,默许了。王二传是王队长和竹花的独生儿子,年近四十才造下他,很是宝贝。

  王队长的睡眠质量,比竹花更好。竹花心里没事,才睡得好。一旦有事,比如二传生病,开关就失灵了,睡不好。王队长不管心里有事没事,都睡得好。王队长经常说,反正不睡觉解决不了问题,把觉睡好,才有利于解决问题,天塌下来,也要把觉睡好。睡着了的竹花,用脚才能踢醒。睡着了的王队长,要揪耳朵才能揪醒。竹花放心不下,必须带儿子去。

  王二传睡了一个晚上,把烧睡退的同时,睡出了瘾头。从那以后,每天晚上赖着跟竹花一起,陪林雪睡觉。此前,王二传赖着跟竹花一起陪林雪睡觉,完全出于好奇,王队长和竹花越不答应,他的好奇心越强。当他终于陪林雪睡了一觉之后,好奇心荡然无存,享受欲却被激活了。

  陪林雪睡觉,真是一种享受。林雪身上和被子上,有一股好闻的味道,堪比年味。比这更美味更上瘾的,是林雪讲不完的故事。

  林雪讲了那么多的故事,王二传觉得最好听、记忆最深的,是摘仙桃的故事。

  “故事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林雪总是这样开头。

  竹花也睡出瘾头,林雪身上和被子上有股子醉人的香味,是次要原因。主要原因是,林雪非常大方,不仅送她雪花膏牙膏,还送她发卡手绢,甚至送她乳罩。竹花没敢要乳罩,她的乳房一只大一只小,下垂得厉害,派不上用场。

  竹花想独占这些礼物,每当其他阿娘问她睡后感,脸上便露出痛苦的表情,恨道,我家里的大公无私,当个队长什么好处没得到,什么倒霉事往自己身上兜,陪林雪睡觉这样的烂事,也让我去,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嘛。说到这里,竹花捋起袖子和裤管,你看,胳膊腿都被压细了。然后收腹凹胸,拍了拍身子,你看,奶子都被压扁了,人都被压虚了,夜夜压,哪经得起压,有本事他自己去。

  问的阿娘笑道,队长去,你放心?

  竹花发觉自己说漏了嘴,连忙改口,你是不是想陪林雪睡觉?想是吧,那太好了,你这是救我啊。“鬼压人”那鬼东西真奇怪,只压我不压林雪,看来鬼也欺负乡下人。

  问的阿娘将信将疑,那你怎么还带二传去?

  竹花说,他硬要跟去,不让去就哭就闹,有什么办法。再说了,童男子阳气足,自从带了二传去,“鬼压人”再没上过我的身。你家尿瓢虎头虎脑,阳气更足,要不我跟林雪说说,让你带着你家尿瓢,陪她睡几个晚上?

  问的阿娘面露难色,支支吾吾道,算了算了,还是你去吧。

  竹花哂笑道,那倒也是,你们想去,还怕林雪不乐意呢,林雪干净得要命,你家尿瓢太不讲卫生了。

  竹花说你家尿瓢的时候,故意把“你”字与“家”字断开来说,并且加重了口气。意思很明显,儿子固然邋遢,做母亲的更龌龊。

  尿瓢邋遢到何种地步?一年四季,脸上手上的鼻涕污垢,随时可以搓成弹珠大的圆球,衣服上的鼻涕和污垢,可以反射阳光,拉完屎基本不擦屁股。尿瓢母亲龌龊到何种程度?热天半月洗一次澡,冷天半年洗一次澡,从来不刷牙,鸡屎拉在灶台和饭桌上,丝毫不影响她做饭的积极性和食欲。

  有一天,竹花去扯猪草,把脚崴了,走不了路。当然,拄着拐杖勉强能走,但是,竹花撒娇装着不能走。要是以前,王队长早一脚踢过去了,但是现在,他一根指头也没有动她,二话不说背起,送她去祠堂。

  一个月光妖艳的夜晚,伏在王队长背上的竹花问他,当家的,你为什么对林雪那么好?

  王队长说,不为什么。竹花说,不可能,你心里肯定有小九九。王队长说,你别胡思乱想,我心里一个小九九也没有。

  竹花用力挣扎了一下,你不说是吧,你不说我就不陪她睡。

  王队长掐了她左腿一把,你敢?沉默了一会,又说,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山院的后代,我们尽心尽力待她,她就尽心尽力教山院的孩细,你看她对二传多好。

  竹花把滚烫的脸,贴在王队长汗湿的背上,潮湿了眼睛,你待林雪好,就是待我好,这辈子能被你这么背着,死也知足了,以前你从来没有背过我。过去你对我的不好,一笔勾销了。

  王队长掐了她右腿一把,美得你,你得感谢林雪,托她的福,不然休想老子背你。

  竹花突然抬起头,亲了王队长右脸一口。

  王队长骂道,死阿娘,发什么神经,说罢加快脚步,两腿呼呼生风,一路小跑起来。

  竹花咯咯笑了起来,当家的,慢点,小心摔倒。

  王队长猛一弓背,顺势将竹花往上一送,双手紧紧扣住她的两条大腿。竹花的乳房,以及乳房下面的心,把王队长的背,贴得更贴切了。

  竹花把王队长的话,原原本本告诉林雪,林雪流泪满面,紧紧拉着她的手,说,大嫂,队长真是个大好人,你也是好人,将来无论我走到哪里,都忘不了你们,你们的大恩大德,我终身难忘。

  林雪说完,剥了一粒水果糖,塞到王二传嘴里。然后又剥了一颗,递到竹花嘴边。

  林雪好像有吃不完的水果糖,学生只有表现突出才能享受。每当谁进步了,林雪便魔术般变出一粒水果糖,当着大家的面,剥开糖衣,把糖塞进学生嘴里,糖衣也归学生所有。这时候,未吃到糖的学生,集体发出阵阵口水咽动的涛声。在水果糖的诱惑下,包括尿瓢在内的全体学生,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日益文明卫生。

  祠堂面貌也焕然一新。

  祠堂没有厕所,下课的时候,学生就到周围随地小便。林雪于是带领个头大的学生,上山捡竹尾。成年毛竹十几米长,农民砍伐的时候,只截取十来米主干,长着枝丫、尚有三五米长的尾部弃之不用。林雪和学生剔除枝丫,扛回竹尾,一根根并排墙体,拼成三角形。他们在两面墙体拼成两个长形三角形,各放一个无盖马桶,一个男生用一个女生用,“建造”了山院首个公厕。

  林雪教导学生,人是高等动物,不能像牛羊猪狗鸡鸭鹅低等动物那样,随地大小便。马桶只能小便,大便还是要到附近村民家的茅厕解决。不过上学的时候,除了拉肚子,学生很少大便的。在林雪的教导下,学生们基本不随地大小便了。林雪在祠堂边开垦了一畦菜地,学生的尿是源源不断的肥料,菜种得那个好,连老农都啧啧称奇。

  林雪还自己出钱,托王队长到县城买来十块明瓦,在屋顶东西南北中五个方位,各安放两块,祠堂哗啦一下亮堂起来,山院哗啦一下亮堂起来,世界一下亮堂起来。透过明瓦的阳光,照得学生心里痒痒的。

  有一天,讲课的时候,阳光正好照在林雪脸上,仿佛给她化了一层淡妆,使她美丽生动的脸庞,更加生动美丽,樱桃小嘴上,那层薄薄细细的绒毛,仿佛被阳光激活,跳起迷人的舞蹈,看得王二传如痴如醉。

  林雪走后,王二传记忆最深的,就是阳光照耀下,她嘴唇上那层薄薄细细的绒毛,然后才是她身上和被子上的味道,以及水果糖的味道。当然,还有其他的。

  林雪的水果糖,一大半给王二传吃了,一小半给其他学生吃了。王二传太聪明了,聪明到每一个女人都想做他母亲。当然,王二传也喜欢林雪,喜欢水果糖一样喜欢。

  王二传不仅聪明,而且爱干净。他是山院唯一刷牙的孩细。父母的宠爱,没有影响他的智商和爱干净的好习惯。孩细爱哭爱闹爱吃爱玩不稀奇,爱干净那就稀奇了。王二传爱干净,不是表现在身上衣服上,而是表现在课本和作业本上。他的课本和作业本保持得蓝天一样整洁,偶尔几丝云彩,并不影响蓝天的整体清洁度。能够将课本和作业本保持到如此程度的孩细,基本上是不流鼻涕和爱洗手的孩细,或者流了鼻涕及时擤掉并洗手的孩细。

  王二传也流鼻涕,也不爱洗手,但是在他翻开课本和作业本之前,一定会把鼻涕擤了,并把沾了鼻涕的手指在身上擦一擦。前面说到的那个尿瓢,新书发下来第二天,便脏如草纸。

  王二传不仅课本作业本整洁,字迹也工整,更重要的是,王二传的成绩好得让人震惊,别的学生开卷考不及格,王二传闭卷考九十分以上。

  林雪是个爱干净的人,惺惺相惜,对王二传的喜爱,又深了一层。

  林雪在山院待了半年多一点,就走了。林雪待到第四个月,突然病了,全身乏力食欲不振,三次晕倒在黑板下。第一次晕倒,林雪很快自己站了起来。第二次晕倒,林雪过了一会儿才站起来。第三次晕倒,王队长和竹花赶来,把人中掐破才醒来,喝下一碗红糖水,才站起来。

  林雪不得不提前结束短暂的插队生涯,回福州治病。回福州前夜,竹花和林雪彻夜未眠,说了一晚上的话,牙也没有刷。王二传也想彻夜不眠,可他实在困不住,凌晨一点多的时候,沉沉睡去。做了一个荒唐的梦,梦中,他和林老师做了老妻少夫。

  第二天一早,王队长一家三口,把林雪送了一程又一程,不知流了多少眼泪。

  分手之际,林雪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揉着王二传的小脑袋,把王二传及其父母的心,她自己的心,都揉碎了。王二传说,林老师,我会很想很想你的,睡觉都想。林雪说,我也会很想你们的,做梦都想。

  走出几步,林雪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塑料硬壳笔记本,踅回,红着脸递给王队长,说,队长,这个送给您做个纪念。说罢,转身疾步向前,好像怕王队长追上来。

  王队长打开笔记本,扉页印着一句毛主席语录: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翻到第二页,是林雪写的一句话:敬赠王队长。又翻了翻,中间夹着一张林雪的半身照片,背面写着一句话:赠王队长留念。

  王队长说,林雪这姑娘,是个有心人啊。竹花说,今生今世,怕是再见不着她了,留下这张照片,也好有个念想。

  林雪走后,原先鼾声此起彼伏的王队长夫妇,嗓子好像突然坏了,呼噜的长度和响度大大缩短和下降。床上的父母安静了,王二传却不安分了,翻来覆去覆来翻去。原来王二传的睡觉质量,好得像金子,不管何时上床,一沾枕头便进入深度睡眠。哪怕父母在床上弄出天大动静,他也无知无觉。有时候,王二传因为兴奋(比如父母傍晚时分,答应次日或者过几日,带他去赶集或者走亲戚,或者给他买好吃的),会翻来覆去睡不着,但顶多翻三五个身就睡着了。

  一般情况下,王二传睡得早,总是先于父母上床后于父母起床,每天晚上不知道父母什么时候上床,每天早上不知道父母什么时候起床,父母在床上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也一概不知。陪林老师睡觉,王二传上床时间大大推迟,林老师不讲个故事,他就不肯上床。林老师的故事,乳汁般诱惑着他、哺育着他、抚慰着他。

  这天晚上,王二传在床上翻来覆去,衣服和被子快摩擦起火了,才勉强入睡。半夜突然醒来,嘴里大叫,我想林老师,我睡不着。竹花安慰了一番,王二传非但没有安静下来,反而哭了起来,不停哭喊着“我想林老师,我睡不着,我就是睡不着”。睡在另一头的王队长火了,踢他一脚,咆哮道,睡不着也要睡,再哭老子一脚踢死你。王二传尖叫一声,立时噤声,嘴里仍然打嗝般抽泣着,好一会儿才完全平静下来。

  竹花唉了一声,王队长叹了一气。

  竹花叹了一气,王队长唉了一声。

  竹花向左翻了个身,王队长向右翻了个身。

  竹花向右翻了个身,王队长向左翻了个身。

  王队长突然一个鱼跃,起床,摸索床头手电,拿起摁亮,到一墙之隔、堆放杂物的里间撒尿,撒得吞吞吐吐。

  山院人家的马桶,大都放在睡房。马桶水桶一样,开口无盖,腰高,男女共用。坚持使用有盖马桶的,一般是过门不久的新媳妇和讲白米阿娘巾(处女)。前者一旦生儿育女,便不再使用有盖马桶,和老公孩子一起使用无盖马桶。后者一旦沦为媳妇做了母亲,就跟前者一样了。也有终身使用有盖马桶、有洁癖的阿娘,但在山院那一带熊猫般稀少。

  马桶放里间的人家,一是人口少住房较宽敞,二是相对讲卫生。农家茅厕和公家公厕一样,离家比较远,把马桶放在睡房或者里间,相当于居民把卫生间建在家里,图的就是个方便。至于味道,不用担心,久入鲍鱼之肆不闻其臭,久卧马桶之旁,亦不闻其臭。闻惯了尿臭,一下把尿桶撤掉,反而睡不着,总觉得空气里缺了点什么。

  王队长家的马桶太旧了,有两块桶板发黑发霉,像腐烂的牙龈,缝隙长出几朵指甲大白菌,臭气张牙舞爪不绝如缕。山院的房屋,除了瓦片,全为木质,王队长家的房屋,有年岁了,壁板萎缩,露出条条缝隙,大的能插进筷子,细的可穿过钥匙。臭气从缝隙中溢出,先包裹睡房,再弥漫整房。岁月无情臭气亦无情,家具和床铺似乎也被熏臭,即使把马桶拎走,臭气依然阴魂不散。

  撒完尿,王队长坐在床沿抽旱烟。竹花说,当家的,我看你一连几个晚上都没睡好,烦烦躁躁的,夜起次数也多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王队长猛吸一口烟嘴,烟锅像短路的灯泡,骤亮起来。王队长吐出一句烟味十足的话,你不也睡不着吗?你不停地磨牙,我就知道你有心事。

  竹花说,还不是想林老师想的,你也在想吧,怕是比我还想,你以为我不知道?王队长说,你知道个屁。竹花说,我当然知道,你不仅起夜次数多了,尿还撒得滴滴答答,老太婆撒尿一样。王队长咳了一声,不说话,换了一锅烟丝。竹花说,想就想了,林老师不是凡人,美得像画上的人,有想头。王队长咳了两声,不说话。竹花说,不管你怎么想,哪怕馋猫想鱼那么想,就是二传想吃肉那么想,我也不怪你,你尽管想。王队长咳了三声,换了一锅烟丝,吐出一句浓烟滚滚的话,放你娘的屁,狗嘴吐不出象牙,我是爷爸想阿娘巾(此处是女儿之意)那么想,是葵花想太阳那么想。

  王队长说完,猛吸几口烟嘴,磕掉烟灰,将烟杆扔在桌上,上床躺下,踢了跟儿子睡一头的竹花一脚,睡觉,明天还要早起呢。然后,王队长又说了一句,臭婆娘,你可以把自己想坏了,可不能把林老师想坏了,不然爷爸(这里是老子之意)对你不客气。竹花轻轻拍了一下王队长的小腿,当家的,看把你心疼的,阿娘怎能把阿娘想坏,只有男者(男人)才能把女人想坏;阿娘想阿娘想不坏自己,只有男者想阿娘才会想坏自己。

  王队长正要接话,王二传突然大叫起来,你们说够没有,吵得我睡不着。竹花说,咦,你个死崽,原来在装睡,偷听大人说话,找打啊。王队长啪地拍了一下床沿,从现在开始,谁都不准说话,谁说话我给谁过八十岁(挨揍),睡!觉!

  喔喔喔,鸡叫两遍了。

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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