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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三夜后,巫是被一块大石头挡住。他将鞋子蹬去,用布袋一卷,放在石头一角,爬上去就睡。许久,有人过来,拍了拍他的腿,他转向另一边。那人拉他的衣襟,扯了很长,撕布条一样,衣襟在风里抖动,噗噗响,他依然呼呼不醒。那人挠他脚心,脚就舒服得伸到石头外,那人够不着,爬树一样沿着裤管揪着,像是怕掉下来。那人将鞋子从布袋里抽走,他的脑袋就转正朝天,长舒了口气。那人以为他醒了,就开了口,你压住这里了。
他没呼出去的那口气,没再收回来。那人闻到了大蒜的味道,骂道,你这个北方佬。这年,北方兵马开进,当地口语大变,很多人跟着北方佬搭北腔,北方佬也学南调,互相拗口,当地人称“俩尕喨”,外乡人两个口音之意。北方佬爱吃面,边吃边啃大葱咬大蒜,那人闻不惯,开始呕吐,将白天吃进的鱼虾统统放进沟里。
巫是梦见自己掉进海里,觉得大海没这么快到,可是海里的腥气已将呼吸堵住,鱼族排好了队伍,正要向他冲来。他不习惯这种腐烂的味道,后悔将蒜留几个在桌上。他让小二找蒜时,小二都没听懂,他摆手,算了。正扫兴着,店主捧着盘子来,说先生口气大方,肯定是个贵人,远道而来,岂能算了,这是当地的独苗蒜,不知合不合您的口味。巫是拿起一嚼,淡如野果,一口咬碎好几个,还不满足,说蒜在北方长,吸尽旱地之水,还于天,剩下的水,一分十二瓣,个个精神气。店主连声叫好,问,看出来先生是北方人,要去哪高就呀。巫是回答,这些年闲着,老得太快,还要赶路去柑蔗,不多说了。掌柜叫小二继续拿蒜来,挂在先生的脖子上,腰间,裤裆里,防虫蚊叮咬。先生拉住裤带说,这里不用。掌柜伸手进去,很认真地说,不可大意。
睡着时,蒜在身体上动,散发着气味。那人呕吐完,看着他睡死,就伸手进他的裤子,摸住两个圆蛋蛋就扯,骂道,你不快滚下来,操你先人个蛋。巫是忍着不动,最终还是打了个颤,放出个屁。那人的手还没有拔出来,就趴到了地上。巫是也被自己的声音吓着,树木围着一个圈,鸟在上面飞来飞去,天很白。他坐起,怎么在这里睡了这么久,想不明白。看见地上的鱼虾的尸首,他知道,离海不远了。他穿上鞋,跳下石头,舒展筋骨。正待离去,想起掌柜的好意,就去摸索。没了,巫是纳闷,谁会进入身体。他绕石头走一圈,除了鱼虾爬行的痕迹,没有人来过。空气被蒜和鱼虾的味道搅和,已难以分辨。他将布袋往肩头一搭,径直前去。
柑蔗前十里,白沙驿江面从此宽阔,水流平缓。几艘舟楫停靠岸边待客,巫是就上船顺流而下,一个时辰便到柑蔗。岸上早有一台轿椅等候,竹椅两旁穿两根竹子作抬扛,前后二人抡上肩,一路晃悠着进了村。柑蔗村的黄昏要臭一阵子,吱呀声近了,不用瞅,二蛋挑着木桶过来。村里东西南北中有五大粪池,除非一夜暴雨,才有蓄满时候。二蛋勤快,天生的好气力,东挑挑,西挑挑,一担一担,不厌其烦,从够得着扁担高度的个头起就干这事。有一回,刚下过雨,粪池涨高,他抛下桶,扑通一声,粪便溅到脸上,他恼火了抓住竹竿狠往粪池捅,念叨着,你溅啊,让你溅,溅个够。结果,粪蛆落满身。
有人端着粥饭坐在门口吹风,见他过来,就骂一句,你这个臭蛋。他就晃悠得更起劲,扁担吱呀快要折断了,粗壮的小腿打着短了一截的宽裤腿,噼啪响。有一次,眼镜程当面夸他,柑蔗的春天是二蛋从裤腿里晃荡出来的。村里人没听懂这句话,却也都点头说,是啊,是啊。油灯灭了,闲嗑一会,人们睡去。二蛋的味道依然混杂进一股小风,嗖,嗖,从木板缝里钻进来,满屋子的潮气弥漫起新鲜味儿。雨后,连青石板都要开始呼吸,何况连片的木屋,像一丛丛硕大的香菇,沾满了露水。嫩芽在夜里拱出地皮,在清晨存留一会气息,等将门板一块块卸下,家家户户都味道一致。
别人还睡着,二蛋就已拉着板车到外村拉砖拉沙石。柑蔗村的西南面是闽江,村外围着一道宽厚的防洪堤,每次拉到这里,他会歇上七八回。爬坡时,只靠两只大脚一前一后蹬着,肩膀上一根宽宽的帆布带子使劲顶着,身子倾斜下去,手都能扣住地上的小石子。有人经过,会帮忙推一把。可是烈日当顶,街道连苍蝇都寥寥无几,哪来闲人,就他一个人在那里嗨呀嗨呀个没完。二蛋挑百来斤的粪跟玩似的,可是拉砖拉沙石却累得屙下了血,可是看他那敦矮结实的样子,一点也不像虚亏。好不容易爬到了堤坝顶,本可以歇一会,但没停,小坡下来,脚板拍得地上吧嗒吧嗒地响。路边,在门口架着木板睡午觉的人,还以为梦里跑进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