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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滩书

时间:2024-09-16    来源:馨文居    作者:朱斌峰  阅读:

  我晓得自己是个不合时宜的人,对洲外的生活有些隔膜,就像一条鱼搁浅在沙滩上,凭着回忆和想象生活。有一次,我跟余飞去夜总会,那里幽暗的灯光让我有种眩晕的感觉。余飞给我找来小姐,我不敢碰她,虽然她的肌肉看上去弹性很好,虽然她皮裙下的大腿很白,虽然她身上散发着发脂的香气,这些都让我心跳加快,蠢蠢欲动,但我终究没有碰她。余飞笑我是老夫子,小姐歪着头,用塑料打火机不时制造出一团火,跟着余飞嘻嘻笑。我没问余飞那位小姐长得像不像天生的女儿,只是想把小姐手里的打火机夺过来,点燃什么。余飞越说越来劲,尽情地嘲笑我,说我有色心没色胆,说我假装圣人君子,说我是太监,他的脸在包厢的毛玻璃上隐秘地绽放着。我实在忍无可忍,说了声“请尊重我”,就狼狈地跑了。从那以后,我才发现自己对洲外世界有些畏首畏尾,手足无措,就像一只把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

  走回街上,我喃喃着绑架绑架,突然发现这个词有着特有的韵味儿,仿佛是一片光滑的玻璃。我轻松起来,既然余飞给这件事命名了,那么他父亲的失踪就跟我无关,我可以袖手旁观他怎么把他父亲找回来了。

  9

  当我和公安随着余飞再次走向天生家,是在黄昏。不大一会儿,闻讯而来的洲人三三两两地站在水泥楼前的滩涂上远观着,就像随风飘摇的稻草人一样。他们也许是在等待公安从水泥楼里搜出江豚来。

  关于天生偷偷养江豚的事,洲上早就传开了,有人信,也有人不信。洲上水生动物多,一洼连着一洼,芦苇丛里掩盖着水鸟蛋和肥头野鸭,一江锁着沙洲,江水里游着青鱼、鲫鱼、鲥鱼等,洲上好几家土菜馆就是靠这些江鲜招徕城里食客的。可现在那些动物越来越少了,滩涂上芦苇里有时会出现一堆死鱼烂虾。有人说那跟上游的化工厂有关,也有人说那是洲尾造船厂的油漆毒死的,无论怎样,江水都是越来越不干净了。而江豚更是稀少,在和悦洲的记忆里,一百多年前的江面上,时常会有江豚像伢子般露出圆圆的脑袋,成群跃动,可后来这种景观慢慢就罕见了,直到洲上大兴烧铁锚炼钢铁之风时,江豚就不见影踪了。关于江豚最近的传闻是:渔业社成立不久,一队渔船捕鱼归来时,捕到了一头大江豚。那江豚足有一人多长,油脂被洲人刮回家点油灯后,就埋在沙滩上,腐烂的气味呛人而经久不散。后来,洲人还在余老爷子的指引下,在滩上挖出一副完好无损的江豚骨架,送到城里的展览馆了。

  在这个光景,天生养江豚的传闻,听起来就是笑话。虽说江豚是国家保护的珍稀动物,养它指定会发财的,可它太难养了,不仅需要一片干净的水域,还要喂食鲜活的小鱼。天生怎么可能养活江豚呢?余老爷子总是神神叨叨地说,天生在水泥楼的地下室里养着江豚,还指着自己的肚子说,那里面的鱼也是江豚,这些话让人难以置信。洲人懒得深究这事儿,他们信过太多的东西,现在都不晓得该信什么,或者什么都不肯信了。那么,他们远观着,在等待什么呢?也许他们在想:从水泥楼里搜出余老爷子并不奇怪,如若能搜出一头江豚来,那就有趣了。

  余飞对从水泥楼里找到他父亲显然信心十足,他让造船厂工人焊了一副担架抬过来,也许还预先联系了医院急救车什么的。他思虑缜密,广通人脉,行动迅速。我不得不佩服他这方面的能力,甚至相信:只要他打打电话,就能把一个人从产房到墓地的过程全搞掂,就跟操作船厂的流水线一样。说实话,我很希望他的流水线作业故障不断,比如一根螺栓会自己从新造的船体上跑下来。

  我们悄无声息,步步紧逼,围向水泥楼。那座楼冷着脸,没有动静,只有黑狗在奔来跳去,对着来人狂吠。公安拿着高音喇叭,提着警棍开路。余飞走在中间,迈着大步,眼睛跟碘钨灯似的。我紧紧地跟在余飞的身后,不敢眨眼。我怕一闭上眼,眼里就会出现一群人高喊着“冲啊冲啊”涌进水泥楼的场景。当年,天生就曾领着一群人,冲进过余飞的造船厂,就跟潮汐似的。可我显然多虑了,一切是那么井然有序。

  公安举起带电的警棍,打翻了叫嚣的黑狗。那一警棍下去,黑狗被电击得摇摇晃晃蹲伏下去,它撑着前爪想站起来,可全身颤抖像患了伤寒病,挣扎了数次均以失败告终,只好匍匐在地,嘴里的吠声也变成呜呜的风声。它那战栗的长毛被黄昏的日光照得泛起黄来,像田野上的枯草一样——我突然明白:它果然应该叫阿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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