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场旷日持久的争吵和旷日持久的僵持之后,他们终于摈弃前嫌,破镜重圆。这与左邻右舍亲戚朋友领导同事们那苦口婆心、语重心长的劝说调解是分不开的。他们以不懈的努力责无旁贷义不容辞地把这根绷断了的琴弦重又连上了。
重新到一起后,他们之间忽然变得格外地客气起来。“请”、“对不起”、“谢谢”这类在社会上久倡不效的文明礼貌用语破天荒进入了这一刚刚修复的小巢。男人从外面买米买煤回来,女人就会热情地迎上去:“辛苦了,快休息休息吧。”说着为他沏上一杯茶。男人双手接过,马上说声“谢谢”。女人晾衣服时要是溅了男人点儿水或男人搬凳子时碰了女人的腿,前者就会马上道歉:“对不起。”后者便说:“没关系。”平时谁要是下班迟了点,一到家就会说:“抱歉得很,有点事耽误了。”每天早晨起来,两人都争着去买菜。下班回来,又争着做饭;吃过饭,又抢着刷锅洗碗。在家里,他们话说得很少,而且每句话都得三思而后言,唯恐会产生歧义,让对方猜忌。唯恐会触及过去的伤痕。有一次,他不慎说了句:“猪肉又涨价了,咱们老百姓可真吃不起了!”话一出口马上他就后悔了:她会不会怀疑我是在责备她老是买肉呢?于是赶紧认真解释说:“其实该吃还得吃,身体要紧。”然而第二天她果然只买了几样普通的素菜。于是第三天他便抢着上菜市场,一下买回了五斤纯瘦肉。她见了苦笑了笑:“这又何苦呢!”
每天吃过晚饭,他便对她说:“出去散散步好吗?”她便说“好”。于是俩人微笑着出去了。不大一会儿又转了回来,其实他更喜欢独自一个人散步。他习惯于在散步中思考问题,但出于礼貌出于常规他得做出很希望她能同去的样子邀请她。她呢,其实压根儿不喜欢散步,她习惯于静静地待在家里,她渴望安宁。但同样是出于礼貌出于常规她得做出很希望跟他一道的样子痛快地答应他的邀请。
邻居们亲友们同事们领导们开始称赞他们的优秀品质高尚风格美好情操和崇高境界,同时也须臾没有忘记顺便提一下自己在促成他们和好的过程中所起的显著作用。不久,男方单位的秘书便奉命整理出一份洋洋万言的题为《我们是怎样做好职工家属的思想政治工作的》的材料,打印两百份,分发给下属各单位并上报市委宣传部、市妇联、工会、计生委、“五四三”办公室和讲师团。不久女方单位的一位领导便在一次职工大会上极为腼腆地介绍自己做这对小夫妻思想转化工作的心得体会。不久报社、电台、电视台的记者们便纷至沓来,一遍又一遍地逼他俩说出他们是怎样和好的,为什么以前感情不和而现在居然又和了,都读过些什么书籍学习过哪些文件听过些什么事迹报告受过些什么熏陶,等等。最后,市妇联、工会、讲师团、“五四三”办公室联合为他们颁发了“五好家庭”奖状。
他们明显地消瘦了下来。这日子过得好沉闷,好压抑,好无聊,好让人揪心。他们好像是偶然住进同一旅店里的两位文明旅客,相互客套着、寒暄着、礼让着。身不由己言不由衷地为着别人在别别扭扭地生活。他们觉得自己是那么虚伪、猥琐,在生活中扮演一对让人恶心的可悲角色。实际上他们都在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这根修复的弦,他们成天提心吊胆的,生怕一个不慎会使它再度断裂。它毕竟太脆弱太单薄且有着深深的创痕。它那原本就不够坚韧强健的肌体己被岁月锈蚀得斑痕累累。它再也经不起任何冲击和敲打了,实际上它已不再是原先的那根弦,它已发不出原先的声音了。
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了,对她说:“我们这样活得太累太累了!”
“是的。”她点点头。
“还是分开吧?”
“我早想说了,可又怕你难受。”她长长出了口气。“其实这根弦迟早还是要绷断的。”
第三天,他们微笑着去街道办事处办理离婚手续。办事处的那位老太太大惊失色地听完他们的陈述后,说:“你们先回去,这事我们要研究研究,还得请示领导。”
第二天,没容他俩出门,一批接一批的邻居们亲友们同事们领导们便络绎不绝地出现在他们面前。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十二点半,他们赔着僵硬的笑脸接待了32位好心人。
第四天一早,当响起第一声叩门声时,他俩隔着木板门大声对外边说:“请回吧,我们和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