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思达娥宝石店的门,是自动门。只要站到它面前,不要一秒钟,擦得闪闪发亮的玻璃门就会“刷”的一声打开。当你走进去,站在那棵巨大的盆栽橡胶树上的白鹦鹉,就会用一种奇妙的声音喊道:
“你好!”
就为了见这只鹦鹉,水绘每天都要到思达娥宝石店来。这是一家印度人开的店,所以,这只白鹦鹉是从印度带来的鸟吧。除了鸟冠是黄色的以外,它的整个身子都是雪白雪白的,雪白得叫人眩目。
从早到晚,白鹦鹉就站在橡胶树上。一对蓝眼圈里的眼睛炯炯闪亮,门一开,就会机械地叫道:“你好,你好!”
“你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睡觉?”
水绘仰起脸问道。
可鹦鹉默默无声什么也没有回答。
“喂,你什么时候吃饭啊?”
水绘轻轻地碰了一下它那长长的尾巴。摸上去,就宛如天鹅绒的布料一般光滑。那手感,和摸在她那只心爱的名叫“咪”的猫身上时一样。
咪也是一只洁白如雪的猫。
是水绘把它养大的。从它刚一呱呱坠地、眼睛还 没有睁开时,水绘就开始一口一口地喂它牛奶了。宠爱得是不能再宠爱了,就像妹妹一样。
水绘,还 有咪,就是在附近一幢公寓的十楼长大的。她们常常一起到思达娥宝石店来看鹦鹉。好久好久以来,水绘就想悄悄地教这只鹦鹉一个词儿了。
那是一个人的名字。是水绘连一次面也未见过的姐姐的名字。就在水绘出生前夕,她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去了一个远远的、谁也看不见的国度。那大概是天的尽头、地的深处吧?
“这是水绘的姐姐啊!”
有一天早上,给佛像上完茶,妈妈突然这样说道。水绘是不会忘记的,佛龛里面是一个她不认识的女孩子的照片。女孩穿着一件水珠模样的连衣裙,笑吟吟地望着远方。这是一个比水绘还 要小的女孩。
“还 是这么大一个孩子的时候,死了……”
这突如其来的话,让水绘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她勉强才听到了这只言片语。
我竟会有一个姐姐……
那天之后,水绘不止一次地想起这件事来。而每当这个时候,都会觉得有一股暖融融的东西,从心底汩汩地涌上来。那是一种近似于金木犀花的味道。
我想见姐姐。不行,就写封信试一试。
一天,水绘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可是,究竟把信投进什么地方的邮筒才行呢?记不清是听谁讲过了,说是我们这个世界能去死去了的人的国度的,仅有鸟。鸟是来往于黄泉国的使者。当水绘在思达娥宝石店里发现了那只白鹦鹉时,她猛地一怔,心都揪疼起来了。
鸟是鸟,可它是能说话的鸟啊!
而且它还 又大又白。水绘想,这只鸟,是一定知道那个神秘的国度的了。托这只鹦鹉给姐姐捎封信吧?水绘认真地思忖起来。
她在想信里写些什么。
爸爸和妈妈的事、小猫咪的事,让人嫌恶的老师的事,还 有那个红色的戒指。前一阵子,水绘买了两个像极了红宝石的戒指。她打算再添上一句,如果姐姐喜欢戒指的话,就送一只给姐姐。一想到姐姐在那另外一个国度,戴着一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戒指,水绘的心,就溢满了金木犀花的花香。
“夏子姐姐。”
今天,水绘又在鹦鹉面前,张大了嘴巴教道。
从开始教它这个词儿起,已经过去两个星期了。然而不管她怎么教,鹦鹉就是眼睛黑白一翻,怪声怪气地叫上一句:
“你好!”
小猫咪于是就像责怪它似的,“喵——”地叫一声。连咪都把这个词记牢了,鹦鹉怎么就记不住呢?
“好不好?说夏子姐姐,夏子姐姐!”
水绘再一次放大嗓门的时候,背后不知是谁在模仿她:
“夏子、姐姐!”
一个低沉的声音。
谁!水绘吃了一惊,扭头一看,就在身后近在咫尺的地方,站着一位肤色黝黑的印度人。他的腿长得叫人咂舌,褐色的脸,就仿佛是雕刻出来的一样。恐怕是这家店里的人吧?是这只鹦鹉的主人吧?水绘不由得下意识地抱紧了咪,连连后退了几步。
印度人用极其流畅的日语说道:
“这只鸟啊,只听喂它吃的人的话!”
“吃的,喂它什么吃的呢?”
水绘怯生生地问。印度人掰着戴满戒指的手指,说:“树的果实呀、草的种子呀、水果呀、蜂蜜呀……”
“嗨呀,还 吃蜂蜜?”
水绘稍稍兴奋起来了。
“要是蜂蜜的话,我们家里就有啊!下次,我带来喂它。”
“谢谢。”
印度人没有一丝笑意地谢了她。
(二)然而,数天之后,当水绘捧着蜂蜜的瓶子来到宝石店的时候,那只鹦鹉不在了。
橡胶树上那朵绽开的白色的大花,不见了。
就在它的旁边,不知从何时起,那个印度人就像一个巨大的树雕似的,影影绰绰地伫立在那里。水绘一进来,印度人“嚓”地动了一下,接着,就用一张可怕得吓人的脸怒视着水绘。“鹦鹉呢?”
水绘与印度人,几乎是在同时这样叫了起来。随后,两道视线就撞到了一起。印度人的眸子好可怕。发火了,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水绘昂起头,昂得脖颈都疼了起来。
她死死地盯住那个印度人,发出了嘶哑的声音:
“鹦鹉,在什么地方?”
“在什么地方?”
是那个印度人的声音。这不简直就像是那只鹦鹉在反问一样吗?
“我,不知道啊!”
印度人直截了当地、带着一种指责的口气这样说道:
“是被你的猫给吃掉了吧?”
“……”
水绘呆若木鸡地张大了嘴巴。
我的咪把鹦鹉吃了?猫怎么能把比自己身体还 大的鸟吃掉呢……水绘不由得目瞪口呆。印度人仿佛是能把水绘的心看透似的,说:“猫吃只鹦鹉还 不简单。”
“就说人吧,还 不是满不在乎地就把比自己不知大多少的牛呀、鲸呀吃掉了吗?而且,昨天羽毛就掉在了这里。”
印度人好像是要展示什么确凿无疑的证据似的,在水绘的面前,摊开了紧捏的右手。那只大手的手心上,是一根雪白的、被硬薅下来的羽毛。
“猫常干这样的事。因为鹦鹉的肉太好吃了!”
水绘剧烈地摇着脑袋。
“咪,从不干这样的事。”
是的呀。咪这种事根本就下不了手。它是一只非常、非常胆小的猫,许是从不大一点的一个小帽崽儿起,就在高楼上长大的缘故,偶尔带它去公园,放到地上,连土都会把它吓得一阵阵颤抖。真的,就是连条金鱼都没吃过。这样的咪,怎么能把那么大的鹦鹉……
可是就在这时,水绘蓦地想起了咪在家里时的情景。这么说起来,咪这段时间还 确实是有点萎靡不振。不要说牛奶了,连拌了干松鱼的饭也一口不沾,就蹲在台上。你喊它一声“咪——”,它嫌烦似的,只是把细细的眼睛张开一下,就再也不理不睬了。就仿佛在思索一件什么事情似的,纹丝不动。
咪是病了吗?真是吃了鹦鹉坏了肚子吗?
可是就在这时,水绘脑子里又冒出了另外一个想法:
“可是,说不定是逃走了啊!说不定,一个人,一个人飞向了某个遥远的地方!”
是哟。说不定,鹦鹉说不定是飞向了水绘姐姐住的那个遥远的国度。说不定,一直飞到了天上群星闪烁的地方。
然而,这回是那个印度人在摇头了:
“它不会随便就飞走的。不是被谁吃了,就是被谁偷走了。”
印度人的眸子里射出了光。那眸子似乎在说:
不是你偷走了,就是你的猫吃了——
“那可是一只重要的鸟啊!没了它,以后、以后……”
印度人突然泣不成声了。然后,一对含泪的眼睛突然就忿忿地瞪住了水绘。
水绘不禁往后退了两三步,她以为印度人会扑过来抓她,就背对着门,一步一步地向自动门的地方退去。“咔嚓”,背后响起了自动门打开了的声音。她一转身,调过头,就跳到外面跑了起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一边跑,水绘一边想,我再也不会、再也不会到那个地方去了,我不会第二次站到那扇自动门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