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曾蹲过两种不同性质的监狱。蹲在国民党牢房的时候,心里充满了希望,有着无穷的力量,任何利诱、酷刑都未能使其投降,反而炼就了刚强的龙骨。而蹲在“无产阶级专政”的牛棚里的时候,他曾经苦闷、仓皇,成千上万的人不时地振臂“打倒”,几乎使精神轰毁!然而,将军的龙骨是不带引号的!庆幸劫后余生,东山再起,但是,今天有一种别样的心情袭扰他,似乎是一种更加可怖的现实摆在了面前,难道说将要走进第三种性质的“监狱”?要不,怎么对自己的儿子和自己生活、战斗过的集体如此隔膜……
每当万雷走后,他都不能入睡,拼命喝茶,喝一会儿,躺一阵,睡不着,尿特多,不时地要上厕所。是马三根龙骨,七天七夜不睡也不能趴下!
军营里的起床号远近呼应。
康韬叫招待所的公务员带他去临时拘留室。走进一所小巧的院子后,他向卫兵说明来意,卫兵开了一间小房的门让他进去。
“首长早。”和衣而卧的“七角八”,见老首长进来后,立即爬起来。尽管他那眼睛依然熠亮,还是看得出,那也是一双整夜未合的眼睛。
“你是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吧?”康韬注视一阵之后,蓦然问。
蒙太尼里去看望狱中的亚瑟的时候,他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从名义上说,亚瑟只是他的教子,从血缘上来说,亚瑟却是他的亲生儿子;而从政治上来说。他们是仇敌!一个人多么希望自己的血液永远延续,哪怕他是一个僧侣。父亲传袭的欲望自母系社会解体以来就几乎渗透到每个男子的每滴血液中。哦,你看那蒙太尼里,恨不得以身相替,眼看着儿子去死,没有别的选择。然而,对于共产党人来说,儿子不是家庭范畴,而是社会范畴!
他理了理衣服说:“是的,史无前例。”他请老首长坐床上,自己笔挺地站着。
“我看看你的手,那只被他咬过的。”
他的两手粗壮,右手背上两道没愈合的伤口显示了两排牙印。从上下牙齿印的位置看,他自己是咬不成的。想必保卫部门已验证了那两排牙印是春华的。
“你有什么打算吗?”
“我?”他很吃惊地看着老首长。
“是的,你打算怎样应付这次诉讼?”
“我认定罪责,无所企求。”
这个人,他,应受到什么样的惩处,要他偿命?可是,他为什么?杀人灭口还是阴谋篡权?谋财害命还是灭除异己?相反,他本来可以顺从自己的一位下级,并可收到一笔可观的“回佣”。或许,他是为了发泄对不正之风的愤懑,或许,他是为了……你瞧他那个样子,简直不能使人相信他是一个被拘留的犯人,倒像是一个受命远征的将军……是的,是马三根龙骨,这不就是自己所期望的么!
“现在被告可以请律师,请辩护人。这,你是知道的吧?”“知道,”他略停了一下,说,“我不需要别人为我的罪责作两面讨好的解释。”
“假如一面辩解呢?为你这面。”
“放心吧,老首长。找那么样一个人不是件容易事,我也不打算请。”他那“老首长”三个字特别有韵味,使人很难一下子理解出那是敬重还是轻蔑,是宽慰还是嘲弄。
“我理解。你对我不信任,而且,这你、我不仅是单数。”
“怎么说呢。‘文革’前,人们传说您是一位富有文采的将军。后来,又有人说您是富有雄心的小爬虫。再后来,人们又说您是富有经验的老干部。但我从来都认为,您既不是龙,也不是蛇,是一个真正的人。”
“谢谢。可以让我给你请辩护人吗?”
他的吃惊从冷漠的神色里显露了出来。
“不行吗?”将军站了起来,在房子里踱步,说,“你听着,我不是以死者亲属的身份,而是以一个老军人的身份作这项安排的。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养育过我这一代和你这一代的集体。”
“您的心情我理解。可是,您的努力并没有多大价值。”
这回是将军用不解的眼色看着他。
“自从大学开门之后。大户人家的子女谁还来部队当这个摸爬滚打的大兵!”
“难道我们面对的仅仅是干部子女们在部队的问题吗?”将军有些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