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认真打量营长的相貌：的确很黑，而且，鼻孔朝天翘，嘴唇特别厚，两唇腮边尽管刮过，胡茬子依然刺眼，额上几道深深的皱纹，用等高线去形容不能表达那粗犷之态，那像堑壕似的沟，脸上还有几道。“七角八”的称谓颇形似。不过，他那对目光却炯炯有神。尽管是一副丑相，但是，看得出，他身上有几根异样的骨头。把他同师长相比，师长则显得年轻、斯文。
“七角八”嘿嘿两声之后，又平静地说下去：“我对他说：‘我并不挡你的道，你把我骂得比猪八戒还丑，也不能解决你的问题，’他突然哭起来，他哭得挺伤心似的。他哭着说：‘我对不起冤屈死去的妈妈，营长，你帮我一把吧!’说老实话，我也有所感动，不过，帮助不是放任。我说：‘只要一级部的称号一消失，你就会轻装前进。’”
“什么?他说，不，你说什么?”老首长急切地问。
“对不起，”营长说，“自您的特写在银幕上出现之后，春华开始向人们解说，您的职称是新设的，相当于国家一级部部长，这样重复的次数多了，大家便送他个‘一级部’的绰号。”
这不是活见鬼吗!老子的身份成了儿子的诨号。你还说同他一起生活的时间少而没有责任?“为父愁，反悔当年觅封侯”。心口为什么跳得这么厉害，当年不避斧钺之诛是为了封妻荫子吗……
万雷怒视了营长一眼，老首长用手势制止了他，示意营长说下去。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们是怎样盲目地登上了山，来到了阅兵亭。遗憾，我的规劝适得其反。他显然误解了我的意思。他手一叉腰，说：‘你他妈的也想要我爸爸倒台，看来四人帮没死绝!让不让我入党随你的便，你少来管我的闲事。今天跟你把话讲清楚，你再打着连党支部、营党委的旗号来整我，武的，我叫你缺胳膊少腿，文的，叫你在部队里受上下左右的窝囊气。’我说：‘我相信这些你都能办到，但我从来不看别人的眼色过日子，只要我当营长一天，我就要管你一天!’他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匕首，说：‘我可以把你当四人帮的余党来处置!’我说，‘那我也不在乎!’他威胁说：‘你再说一句!’同时，他扬起了匕首，我当时并不知道他这是恫吓，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他低头一口咬住我的手背，我使足全身力量将他推开。他踉跄后退了两步，没站稳，又后退一步，可是，这一步是没有底的，他从悬崖上掉下去了。”
康韬和万雷同时站了起来。
将军感到眼前一阵昏黑，比第一眼见到儿子的尸体时还难受。
“你!”万雷大吼一声，“你，原来……”他奔向门口，又突然转过身来看看老首长、看看那营长，然后，站在门口大叫公务员，吩咐立即把保卫科长找来。他对坐在那里的“七角八”恨恨地说，“你怎么今天才来交待!”
“七角八”从衣兜里擒出一把匕首。万雷立即靠到康韬身边来。将军叫万雷回原位坐下，然后对营长说：“你说下去。”
他把匕首放在茶几上，说：“这时，天色已经很黑了，我摸着下去，找到春华，他倒在血泊里，已经没气了。当我摸到这匕首的时候，我不知所措了。师长，请你来看看这玩意。”
万雷几步过去，抓起匕首，咆哮起来：“这算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嘿嘿，”“七角八”笑声里的苦味显出言不由衷，“一把侦察兵用的教练匕首，橡胶制品。”
万雷不停地叫骂“你混蛋!”
“请你们都坐下。”将军平静地说，“营长同志，你没说完吧?”
“我所以拖到今天才讲，并不是为了逃脱罪责，而是有我的想法。一是，最终把春华同外面接触来往的情况搞清楚，他打着您和师里的旗号，为违法的经济犯罪活动提供过方便;二是，我想以营长，而不是罪犯的身份同死者的亲属谈一谈。我现在全说完了。”
保卫科长来了。他站起身来：“两位首长晚安。”然后，他凛然地走出去了。
夜深了，康韬叫万雷回去休息。万师长面带愧色，神情沮丧，流着眼泪。
调查结果证明，“七角八”谈的情况都是实情。时隔十多年的见面礼是“羞辱”二字。几天来，康韬和他的老部下万雷就这样默默地坐到深夜。一个无话可说，一个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