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这太过分了!”从观审的民众中发出了这样的呼声。
这景象就仿佛发生在他的眼前,这声音就仿佛刚刚在他的耳边吹过。他的手又一次微微地战抖了。他的脸上表现着一种交织着苦痛和恐怖的拘挛。他倒在椅子上,用手蒙了脸,他第一次现出了疲倦的样子,他的口里发出了低微的痛楚的呻吟。
“够了!这太过分了!”他仿佛第一次听见民众发出这种不满意的呼声!自然这呼声是很微弱的。但这时候在他的耳里重响起来,就好像一个人,或者就像丹东,站在他的面前和他争辩。
他放下手来。他的眼睛里冒出火。他愤愤地说:“够了?这不行。这不过是开场呢!”他不能够忍受!他相信他所做过的一切还是太微弱,还是不够。他把权力抱在怀里,正应该用它来施展他的抱负,实现他的理想。他走的路不会错,他如今不过走在路中间,他把他的心血浸润了法国的土地,他相信他会给民众带来幸福,然而民众却出来说:“够了!这太过分了!”
他相信这是不够的。他应该鼓起勇气来,他应该加倍地努力工作,战胜一切的困难。这思想像一线光亮射进了他的脑里。他俯下头来去捏起笔,预备在面前的那张名单上写下去。
“露西——”这个名字放大了几倍地映入他的眼帘,他的手又微微地战抖了。
“又是你!”停了半晌他才苦恼地说,但说到“你”字,他的声音便软和了。他的嘴边现了一个微笑,他仿佛看见那个美丽的姑娘带着爱娇地站在他的面前。但过一下她又突然消失子。
他的思想渐渐地模糊起来。那张名单已经从他的眼前消失了。慢慢地,慢慢地,那个女郎的影子由淡而浓,于是变成了一个具体的女人,就是他的露西,他从前所爱过的露西,那时候她还没有嫁给德木南。
“露西,”他温柔地叫着,向着她伸出两只手。
“罗伯斯比尔,”她这样叫他,她对着他微笑。她扑到他的怀里来。
“露西,”他温和地唤她,用手抚她的头发。她只是温柔地微笑着,不说一句话。
“露西,我等了你许久了!”他宽慰地说。“你为什么不早来?”
“罗伯斯比尔,你救救我们罢!”她忽然发出了哀求的声音。
她为什么说这样的话?他惊奇地看她。她带着满脸的眼泪跪在他的面前。她穿的已经不是姑娘时代的装束。他于是恍然明白了:这其间已经有了好些年代和变化。他的个人生活里的美梦破灭了。
他失望地放开了手。他不答话。他甚至不敢看她一眼。他的心里的激斗是很可怕的。
“罗伯斯比尔,你是他的最好最老的朋友,你知道他的理想就是你的理想,也就是全法国人的理想,”她开始哀求说。“你应该救他,救我的丈夫。”
他用极大的努力镇压住心里的激斗,他做出冷淡的样子回答说:“不能,不能!”他把头微微摇动着。他想德木南的理想决不是他的理想,他是前进的,德木南已经后退了。那人要求仁慈,要求宽容,要求美丽,而他却以为这一切对于法国都是有害的。他相信的是权力,是断头机,是严刻残酷的手段。为了法国,他甚至应该把他的最老最好的朋友牺牲掉!
“罗伯斯比尔,你回想到从前的那些时候罢。你从前待我是那样地好。你给我们证婚,你给我们的孩子做教父,你是我们最信托的朋友。你不会拒绝我的要求,轻视我的眼泪。你杀了他,就等于杀了我,你忍心把我们两个都杀死吗?”她的声音是那么柔和,那么悲惨,把他的心也变软了。他不敢看她。他怕看见她的眼泪,怕听见她的哭声,这使他回忆起从前的事情,那些都早被他埋葬好了。她没有说一句假话:杀了德木南,就等于杀了她,这手段太残酷了。他想缓和下来。
但是另一个念头又来激动他。他想他是不应该缓和的。法国需要着牺牲,他的权力需要着牺牲。德木南攻击他的权力,这人是一个阻碍,他必须把这人去掉。他是一个不腐败的正人君子。他不应该顾念到友情和怜悯。他应该强健起来抵抗一切的诱惑。
“我不能!我不能够答应你!我的决心是不能够阻挠的。我决不会犯错误!我是法国人民信托的人。只有我的权力才能够解放法国。凡阻挠这权力的都应该上断头机!”他挣扎地说,他好像在和一个凶猛的仇敌斗争。这仇敌不是埃伯尔,不是丹东,却是他心上的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