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哥躺下了,眼睛眯缝起来,我不时探出头来,但见公路上不时有拉炭的人力车掠过,多是小伙子,也有妇女和上年岁的人。他们个个低着头,俯着身子吃力地拉着炭车子,头上冒着热气。显然他们是头一天到达碱沟山煤矿装好炭,后半夜乘凉启程上路的,看到这掠过的一幕幕情景,我心里不是滋味。
列车在行进,向南遥望,烟墩山只是淡青的雾蒙蒙的影子,向北瞧,贺兰山余脉(当地叫北山)几乎近在咫尺。北山是石山,雄浑而挺拔,橘红色的巨大岩体与沟壑交错,斑驳呈虎皮状。岩石坚硬如铸,不可击划,山坡几乎寸草不生,有的岩体如刚剥下皮的野兽,印迹着殷红的血色,望而却步。
列车停在中卫站,我们不敢露头,蜷缩在车皮里,感觉无人时溜下车,如此而已。终于到了迎水桥车站。下了车,向北远眺,满眼金黄,沙天一色,毫无遮拦。我已初感大漠的可怕了。李哥有经验,带我到树荫下休息,打了尖,下午时分,我们踏上了大漠的行程。我原以为背盐是从沙山根子走,现在才知道这想法是多么愚蠢,要绕行巨大的沙山,不知多走多少路,所以,我们只能径直地走,宁愿翻越一个个沙山。
秋阳仍似火,纯洁无瑕的沙烁灼热,闪着金光,刺得眼疼。李大哥的白布衫湿湿干干,斑驳如图。我的的确良褂子也湿透了,行到中途,我的嘴唇干裂,李哥说:“想喝水吗?”我说:“没水啦!”“你这个愣头青,忘记咋给你说啦!”“噢,我想起来了。”我急急走到沙山底畔,在潮湿处有许多沙坑,湿漉漉的,用手挖几下,水渗出来了,喝了个痛快,李哥干脆趴倒,咕嘟咕嘟喝起来,我灵机一动,双手顺势把他的头按在沙坑里,谁知李哥劲大,一甩胳膊,把我掀倒在沙地上,他笑着说:“你小子敢欺负我!”
凉水下肚,我顿觉有了精神,望着莽莽大漠,沙天浑然一色,感觉无比的空旷寂寥,几乎没有一丝声息,只见远处沙坡上背盐的一串人像一条猪毛绳。我耐不住这销魂的寂寞,央求李哥:“听说你放羊时会哼山歌小调,你来一段我开开眼界,咋样?”李哥抬直了头,望着远去的沙涛,好像想起了什么,半晌,他到底哼起来:“这么大的窗子这么大的门,这么大的丫头不嫁人……”
已是傍晚时分,轮廓清晰的橘红的太阳渐渐在沙海的天边沉没,晚霞通红,给寂静的大漠带来了最后热烈的色彩。在暮色苍茫中,我远远看见一个偌大的淡青黝黑的水面,湖中隐隐有一色的人影晃动。啊!盐湖终于呈现在眼前,我一高兴,背的口袋一松手掉落在沙地上。开始捞盐,没有一丝风,湖面如暗色的镜子,湖中散落漂浮着一些竹筛和小筐。李大哥顺手捡起一个竹筐,猫着腰,把一捧捧盐颗带水盛入筐中,我试探着下了湖,没膝的湖水温温的,我有点儿肿胀的腿脚感到特别舒服。盐捞得差不多了,在湖边沙墚上晾着,我们吃馍,休息。
月儿升得老高了,月光驱散了灰暗的夜色,一片淡淡的银白。李哥不多说话,不时低下头瞅瞅他高高的盐堆。我却老是抬着头,以旅游者的兴致,在尽情欣赏这大漠,这盐湖的夜景。在盐湖那边不远处又有几个人下湖了,我清楚地看到其中有两个女的,连说带笑,轻盈地下了湖。盐湖中大约有几十号人,不时传来说话声和咯咯的笑声,也有陆续上岸晾盐的。一会儿,一个女的哼起歌来,声音稚嫩而动听,湖面欢快的气氛引发了我的诗兴,我不由吟诵起来:“盐湖清清,月光明明,捞盐的人儿正忙,捞盐的筛儿抖动。捞碎了月光,捞碎了人影,这边筛儿未停,那边传来了歌声。”“你听,沙墚上坐的那位酸秀才和你刘三姐对歌呢!”“你这个快嘴李翠莲别瞎编排,我听那诗到有些味儿。”“嗨!今儿月正明,你这个酸秀才再来一首,有人给你打分呢!”我的脸有些发热,不知如何应答,正在此刻,李大哥拽了我一把说:“快动身吧,一夜的路程呢,你还有这份闲心。”李哥竖起了盐口袋,足有半人多高,估计有一百二三斤,我背了一小截,大约有四五十斤。
我们光着脚,在月光下,踩着软中带硬的沙砾翻过一座又一座沙山,沙地上留下了微微下陷的脚印。不时从口袋底部渗出的盐水滴在裤角上,裤角铁叶似的,走起来,发出轻微的哗哗声,腿肚子也有些生疼。走了一个多时辰,我有些支持不住了。“李哥,我背不动啦!”“背不动倒掉些,倒得越早越好。”我们都歇下来,我倒了一些,李哥觉得可能过量,也倒掉了点儿。我这才注意到,“道”旁倒的盐堆随处可见,有的还是新鲜的,有的被风沙淹埋的若隐若现。我们走走歇歇,但歇得不敢太久,一是怕误了时间,二是太久了湿热的棉袄变得冰凉,人受不了。大漠的余热慢慢散尽,沙砾踩着冰凉。我不知不觉感到腹部隐隐作疼。“李哥,再歇会吧!”“兄弟,不可歇缓得太勤,我先走,你歇会儿就赶上来,我在前面等你。”我眼看着李哥走远了。肚子又一阵阵疼痛袭来,我顾不得一切,低下头强忍着,一丝丝恐慌从心头掠过,头上不禁冒出了冷汗。正在这当儿,我听到后面哗哗的声音,等我扭过头时,有人已到面前。借着月光,我瞧清是两位姑娘,约摸都在十六七岁。我痛苦的表情,煞白的脸色,使她俩有些惊慌。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她俩双腿一跪,顺势放下盐袋,其中一位问:“你怎么啦,哪点不舒服?”我慢慢地说:“肚子有点儿疼。”“天哪!这咋办,荒漠野岭的。”另一位瞅着我盐口袋上面搭的崭新的中山服,扭过头说:“梅子,说不上他可能是湖岸吟诗的那位。”梅子点点头,她俩又小声嘀咕了一会儿,我听不清说什么。而后,梅子姑娘对我说:“这位……同志,我见过大队赤脚医生给我爸放舌血治肚子疼,可灵验了,我们试试好吗?”我无力地点了点头。梅子忽然想起了什么,大声喊:“刘燕,针!哪里弄针去?”刘燕也愣住了,半晌,她忽然喊:“有了!”慌忙掀起衣襟,从紧身的衣兜里取下了明晃晃的别针,在嘴里咂了一下,手有些颤抖。梅子让我张开嘴,卷起舌头,在舌根瞅准位置,扎了几下,才扎进去了,针刺得剧疼,使我猛地哆嗦了一下,血滴在沙地上。一会儿,我连吐带泻,肚子也松了,渐渐不疼了。我倚躺在盐袋上,不时有背盐的从身边走过。“谢谢梅子、刘燕两位姑娘救了我,不知该如何答谢你们。”梅子慢慢说:“谢什么,谁都有需要别人帮助的时候,况且看到你那样,我们怎能忍心走开呢!”刘燕说:“你姓啥?记人名挺快的。”“我姓张,教书的,记名字记惯啦。”“哟!张老师,暑假了,好好休息一下,干啥要自找苦吃。”梅子又说:“张老师,看你憔可可的,眼睛也凹猴猴的,不能再背了,赶快把盐倒掉,我们好赶路。”“好,我倒!”我到底舍不得全倒掉,笑着对两位姑娘说:“我就留这一点点。”姑娘们也笑了。我们又上路了,走走歇歇,在间歇中,我打问出她俩的身世。她俩都是新堡乡的,一块儿耍大,一块儿上学。梅子姓孙,她爸也是一名中学老师,“文革”中被停职,交生产队监督劳动,“罪名”是为“走资派”和“四类分子”摇旗呐喊、鸣冤叫屈,她母亲有病,不能下地劳动,还有两个弟弟上学,她初中没念完就辍学了。刘燕家是农民,家里有四个孩了,生产队经营不善,一个劳动日三毛钱,她家年年是倒找户,她小学毕业就辍学了。我听了后,心情沉重,但我又能说什么呢!只是无力地安慰了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