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美并没有沮丧,相反,她的生活热情十分怪异地高涨起来。她把自己的生活费做了一番精简,能省的全部省去。泰迪那一头却加大了投入——再穷也不能穷孩子。
大学时代小美的专业是幼儿教育,以专业眼光来看,她现在的“职业”和幼儿教育显然不对口。不对口又有什么关系?生活里哪有那么多的对口?她培养和教育泰迪的热情反正上来了,迅猛,古怪,偏执。她是母亲。
小美给泰迪做了一次美容,除了头顶上那一块,泰迪的体毛被剃了个精光。她亲手为泰迪做了只蝴蝶结,配在泰迪的脖子上。现在,泰迪几乎就是一个小小的绅士了。光有绅士的仪表是不够的,小美要从习惯和举止上训练它。她教它握手,作揖,还有鞠躬。她一定要让她的泰迪彬彬有礼。为了激励它,小美买了最好的法国食品,无盐香肠、牛肉干、鸡肉块和羊肉条,同时还补钙、补维生素、发毛剂。小美每天要在泰迪的身上花上七八个小时,寓教于乐,奖惩分明。她一再告诫自己:狗不教,母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再穷也不能穷教育。
小美很享受自己的激情。她改变了和泰迪的关系,并认定一件事,泰迪和她不是狗与主人,是孤儿与寡母。很悲凉、很坚持、很顽强、有尊严,她为此而感动。寂寞与清贫像两只翅膀,每天都带着她在悲剧氛围里飞翔——再舒适的物质生活也比不上内心的戏剧性。
小美在泰迪身上付出了全部的爱,从最终结果来看,小美的教育成效并不大。泰迪很不争气,它的心思越走越远。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它的心纠缠到一条不知道姓名的母狗上去了。那条白色的、妖艳的、不知姓名的母狗在草地上留下了一泡尿,它是荡妇。泰迪一下楼就要扑到那泡尿的旧址上去,用心地嗅,嗅完了就四处看。草地上空空荡荡,泰迪就茫然四顾,遥望的眼神孤独而又忧伤。泰迪四处散发它的名片,也就是小便,结果极不理想,它一直没有机会遇上那条白色的、妖艳的、不知道姓名的荡妇。它的爱情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结,仅仅是一种没头没脑的守望。
夜里不能遛狗,小美就检讨自己短暂的人生。小美的一切其实都挺好,她所过的并不是自己“想过”的日子,说白了,也不是自己“不想过”的日子。一句话,小美现在所过的是自己“可以过”的日子。人生其实就是这样的。
有没有遗憾呢?有。说出来都没人信,小美到现在都没有谈过恋爱,一次都没有。小美想起来了,她似乎是谈过的,可是,那算不算恋爱呢?她却没有把握。小美的“疑似恋爱”发生在大学三年级的那个暑假,作为教育系的优等生,小美参加校团委举办的社会实践,内容是暴走井冈山。小美记得,她每天都在爬山,每天都在走路,累得魂都出了窍。
小美的“疑似恋爱”发生在最后一个夜晚,经过四个半小时的急行军,整个团队已经溃不成军,每个人都昏头昏脑。他们来到一间大教室,里面很暗,地上铺满了草,草上拼放着马赛克一样的草席。一进教室,所有人都把自己撂在了草席上。带队老师用他的胳膊撑住门框,严肃地指出,这是一堂必修课,今晚我们就睡在地上。
带队老师的动员显然是多余的,谁还在乎睡在哪儿?能把身子骨放平就行了。几乎就在躺下的同时,小美已经睡着了。记忆里,那是她有生以来最为深沉的一觉,和死了一模一样。这个深沉的,和死了一模一样的睡眠一直持续到第二天的天亮。天刚亮小美就醒来了,浑身都疼。她望着窗前的微光,一点也想不起来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她把头抬起来,吃惊地发现自己的身边黑压压的都是人,横七竖八,男男女女,像一屋子的尸首。这一来小美就想起来了。几乎就在想起来的同时,她意外地发现他居然就睡在自己的头顶,脑袋对着脑袋,差不多就是另一种形式的同床共枕。他非常安静,还在睡。天哪,天哪!他可真是——怎么说呢,只能用最通俗的说法了——每个女同学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小美怎么能有这样的好运,居然能和他同枕共眠了一个整夜。
他连睡相都是那么俊美,干干净净,有些斯文。小美就趴在草席上,端详他,看着他轻微的、有节奏的呼吸。小美调理好自己的气息,慢慢地,他们的呼吸同步了,慢慢地,他们的呼吸又不同步了。小美年轻的心突然就是一阵轻浮,悄悄抽出一根稻草,戳到他的鼻子上去。虽说轻浮,小美自己是知道的,她并不轻浮,她的举动带有青梅竹马的性质。他的鼻翼动了动,终于醒来了,一睁开眼就吓了一大跳,一个女孩的脸正罩在自己的脸上。他目瞪口呆。他目瞪口呆的样子太可爱,小美张大嘴巴,大笑,却没有声息。他愣了一会儿,也笑,一样没有声息。这一切就发生在凌晨,新鲜、清冽、安静、美好,一尘不染、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