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迪进家门才六七个月,先生突然不来了。小美日子过得本来就浑浑噩噩的,对日子也没有什么概念。她粗粗估算一下,先生的确有些日子没在皇家别墅苑露面了。先生不来,小美也和他闹,但这个闹并不是真的闹,它属于生意经,不是让先生生气,而是让先生高兴。说到底,先生真的不来小美其实也无所谓,她的手上有先生给她的工行银联卡。银联卡就在她的手上,号码是3702460167045965278。在数字化时代,这是一组普通却又是神秘的数字。对小美来说,它近乎神圣。它就是小美,它也是先生。它是生活的一个终极与另一个终极,在这个终极和那个终极之间,生活呈现了它的全部——生活就是先生在某个时刻某个地点把一个数字打进这个数字,然后,小美在另一个时刻另一个地点把那个数字从这个数字里掏出来。这就是所谓的“数字化生存”,生活最核心的机密全部在这里。
意外到底还是发生了,它发生在银联卡的内部,换句话说,是数字。小美在ATM的显示屏上意外地发现了一件事,先生打过来的款额竟然不足以往的二分之一。小美在ATM的面前愣住了,脑子里布满了泰迪的体毛,浓密、幽暗、卷曲,没有一根能拉得直。
小美至今没有完成先生的预定目标,对先生这种目标明确的男人来说,他的这一举动一点也不突兀。既然小美没有给他回报,先生就没有必要在她的身上持续投资。他会转投小三,再不就转投小四。他这样富有而又倜傥的男人又何必担心投资项目呢?这年头有多少美女在等待投资。小美拿着她的银联卡,银联卡微烫,突然颤抖了。事实上,银联卡没有抖,是小美的手抖了。
小美低下头,迅速离开了ATM。她的身后还有一串美女,她们正在排队。由于ATM正对着皇家别墅苑的大门口,到这里排队的清一色的都是女性,年轻,漂亮,时尚。她们彼此几乎不说话,说什么呢?什么都不用说。无论她们的面孔和身段有多么大的区别,无论她们已经做了母亲还是没有做母亲,彼此都是透明的——每个人腋下都夹着相同的剧本,一样的舞台,一样的导演,演员不同,如此而已。
“当初要是怀一个就好了,”小美这样想。像她们这样的女人,有了孩子还是不一样,孩子是可以利用的。说到底她还是被自己的小聪明害了。一旦有了孩子,先生是断不至于去投资小三、小四和小五的。
小美还没有来得及离开,爆炸性的场面出现了,队伍里突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尖叫。严格地说,是叫骂,“我操你妈,什么意思?你说!”手机时代就是可爱,一个女人可以站在大街上对着空气骂街,没有人认为她是疯子。
叫骂的女人是“傻叉”,小美认识她。“傻叉”是整个皇家别墅苑里最漂亮、最招摇的一个女人。她有个标志,进进出出都开着她的红色保时捷,高贵得很,嚣张得很。她偏偏就忘了,以她的年纪,以她的长相和打扮,最不能开的恰恰就是保时捷,那等于向全世界宣告她的真实身份——你还高贵什么、嚣张什么?小美在肚子里一直叫她“傻叉”。这一刻“傻叉”正站在ATM的面前,既不取,也不存,更不走,旁若无人。和小美一样,她手上也捏着一张颤抖的银联卡。口红在翻飞,“傻叉”对着她的手机十分艳丽地大声喊道:“凭什么只给这么一点点?你让我怎么活?”
“傻叉”对着手机仅仅安静了几秒钟,几秒钟之后,她再一次爆发了,“什么他妈的金融危机,关我屁事!让你快活的时候我有没有给你打对折?少啰嗦,打钱来!”
小美一开始其实并没有听懂,后来,突然就懂了,这一懂附带着就把自己的处境弄明白了。金融危机,她在CCTV上看过专题报道,片名像阿汤主演的大片《华尔街风暴》。小美没往心里去罢了,华尔街,它太遥远,太缥缈了,近乎虚幻。小美怎么会把华尔街和南京的东郊联系起来呢?又怎么能把它和自己联系起来呢?那不是疯了嘛。风暴来了,就在南京,就在东郊,直逼小美的手指缝。砭人肌骨。小美一个激灵,这个激灵给她带来触及灵魂的认识,她原来一直都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这是一个多么浅显的常识,几近深刻。她的肌肤感受到常识的入木三分。
小美猜想先生不会真的在意这么几个钱。先生和所有做大事的人一样,只是讲原则。既然他的贸易要削减,就必须在每个细节上都要做削减。小美也是他的贸易,没有理由不做调整。先生没去投资小三、小四和小五,小美已经幸运了。回到家,小美做了几下深呼吸,拨通先生的电话。没有谈钱的事,她不可能在这三年里把一辈子的钱都挣回来,这是明摆着的事情。小美反过来只是想关心他一下,无论如何,先生对自己还是不错的,他不欠自己,要说欠,小美欠先生的可能还要更多一些。在和先生的关系里,她毕竟暗藏着损招。小美和先生也没有聊得太多,只是问了问他的身体,她告诉先生,太累了就回来一趟,“我陪你散散心”。说这话时小美是真心的,一出口,她突然意识到心里头摇晃了一下,似乎有点动情。小美就咬住上嘴唇,吮了两下,随后就挂了。挂了也就挂了,遛狗去。泰迪的运气不错,嗨,还遇上了阿拉斯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