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张茜呢,张茜会不会也有什么秘密?按她的年龄,那时早已实行了计划生育,她怎么会有一个上高中的弟弟?事实无非有两种可能:一是张茜有先天性疾病,要么心脏病,要么再生障碍性贫血,所以她的父母才得以要二胎;二是张茜的父母俱是二婚,弟弟是带过来的,这样问题就更棘手,通常重组家庭培养出的孩子,往往人格上有致命缺陷。老辛思前想后,终于想到沈阳有个老战友,这战友二十多年无甚联系,但老辛知道他在市公安局户籍处,尚未退休。这样事情好办多了。隔不几日,战友回话,说张茜的父母并非梅开二度,关于孩子的问题,解释非常清楚:张茜母亲因为当年执意要一个儿子,被市财政局开除公职,后来自己做生意,现在呢,开了沈阳最大的农家菜菜馆,连锁店光在铁西区就有三家,真是因祸得福啊!
老辛约略着有些失望,心里对张茜始终疙里疙瘩。鸟也懒得打了,只觉每日烦闷,呼吸困难,后干脆卧病在床。张茜呢,整日里低眉顺眼,洗碗、做饭、洗衣服,手脚不闲,偶有空隙,上上网,看看电视,与晶晶小声调笑,见到老辛,总是很礼貌地问声好,将老辛的皮鞋擦得晃人眼。然而老辛却觉得自己快疯了,她那双眼睛,那双并没有什么神采的眼睛,仿佛无时无刻不在盯着他,他五十年里所有的秘密——“文革”时的,部队时的,地方单位时的……八小时以内的,八小时以外的……关于男人的,关于女人的……似乎都被这双死羊样的眼睛透视得无比清晰,他的每句话、每个神色,甚至每声无意识的咳嗽,都先让自己胆战心惊。有一天他趁张茜外出,将晶晶叫到床前,问道:
“你觉得你跟她……能合到一块吗?”
晶晶对父亲的疑问似乎感到可笑,他的回答让老辛除了失望,还有些许的伤心:“难道你看不出来吗?这么多年了,我总算是遇到了真正喜欢的人。以前我的事你总插手,这回,”他貌似憨厚地笑了笑,拍了拍老辛的肩膀,“我自己要当家作主了。你没什么意见吧?”
他这么说,老辛本不好再追问什么,后来还是忍不住:“可我觉得,儿子啊,你们一点都不合适。你太单纯了,晶晶……她呢,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好像心机比较重呢……”
晶晶笑着说:“这不正好嘛,一个高压电,一个低压电。一个主内,一个主外。”
老辛只得跟着笑笑,将身子蜷缩得更瘦小些。
还好,暑假终于过去,晶晶要返校了,张茜也要回了。清晨五点半,老婆忙着给孩子们煮饺子,老辛呢,就去汽车站占座位。等到了六点半,晶晶和张茜才拖着肥硕的行李包,慢慢腾腾晃晃悠悠上了车。上了车后,他们发觉老辛躺在两个位子上假寐,那个盛满水果的袋子,则放在另外一个座上。原来老辛占了三个位子,怕的是他们来晚了人多,城门失守。晶晶没说什么,张茜则笑了一笑。她的笑也只是撇撇嘴,嘴角朝左腮轻微地甩了甩。然而正是这一笑,让老辛的心又揪了起来。更要命的是,她笑过之后,扒住晶晶的耳朵嘀咕了句什么,晶晶朝老辛乜斜一眼,会意似的点点头。老辛连招呼也没和他们打,径自下了车。下了车还是不放心,便朝汽车望了一眼,这一望不要紧,正看到张茜将头伸出车窗,朝他这边隐约着张望。两个人恍惚着对视了一眼,又都怯怯地挪开。张茜头发稀疏,头发帘又碎又长,那双飘忽的眼睛掩映在头发帘下,看不清是如何的神情。老辛觉得一股子凉气,从尾椎骨处一节一节蔓延到头颅,让他的身体不禁颤了两颤。
过不几日,老辛就给晶晶打电话,问他给导师带的河蟹半路上是否坏掉,毕业论文资料准备得如何了。晶晶支支吾吾地作答,很明显有些心不在焉。老辛觉得有些不对头,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这孩子属鸽子的,直肠,心里兜不住话。晶晶说,张茜回去后,跟东方航空公司签约了,在财务科当会计,也就是说,张茜不久后就离开天津,到上海去工作了。老辛说这不很好嘛,你们分开段时间,对你的学业很有帮助,一个整天忙着谈恋爱的人,怎么可能会在学术上有所建树?晶晶反驳说,他现在心里乱得很,论文根本写不进去,另外,他很严肃地说,他不打算读博士了,他想明年研究生毕业后就工作,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自己都快读成傻子了。对于儿子的话老辛有些愤怒,要知道,晶晶的导师是个非常有名望的学者,日本东京大学博士后,后来在早稻田大学教书,回国是大学重金邀请来的,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带的学生,前途都非常明亮。老辛每年都要去拜访他两次,随行的车上拉满了大闸蟹、河蟹、东方虾、皮皮虾和成箱的鳗鱼、大马哈鱼。导师对晶晶还算满意,晶晶是个非常听话的学生。想到这两年的苦心经营成了泡影,老辛的眼前马上就闪现出张茜让人琢磨不透的眼神。晶晶是个很少思考的人,不是因为他的智商,而是因为他的懒惰,他可以两个礼拜不洗一次澡。他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八成是听信了张茜的谗言。这么想时,老辛想到了那次在车上,张茜跟晶晶低声耳语的情形,他的心脏立马抽搐起来。他安慰晶晶说,儿子啊,你别伤心,谁说的来着?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接着他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上次,在车上,张茜跟你聊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