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晶这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喏喏地承认确实是在上海。他说,张茜刚来上海,人生地不熟的,打热水的时候,又不小心把脚烫伤了,现在还住医院……老辛就嚷道:“她爱死不死!你先给我回学校再说!”然后摔了电话。过了一会电话又打过来,却是张茜。张茜的声音很柔,张茜说,叔叔您别生气,我这就让晶晶回去。是我不好,我不该告诉他我有病。我应该自己扛着,可是他听到了护士跟我说话的声音……
她细细的嗓门没有让老辛感到消气。他郑重地告诉她,他对晶晶很失望,不光对晶晶失望,对她也很失望。他觉得现在晶晶应该以学业为重,不应该沉溺在男欢女爱中。他希望她能冷静下来,重新考虑考虑两个人的关系,换句话说,他们最好现在就分手。
张茜在那头沉默几秒,然后说:“分不分手是我跟他的事,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老辛想了想,骂道:“你个不要脸的东西!你个下三滥女人!你没资格跟我说话。”
张茜“啪”地挂了电话。一会又打过来,哭丧着问:“你凭什么骂我?你凭什么骂我?”
老辛平静地告诉她:“我是晶晶他爸。晶晶是我儿子。”
张茜就挂了电话。一会又打过来,她的情绪似乎稳定些,老辛能听到晶晶跟她抢手机的窸窸窣窣的声响:“你到底凭什么骂我?”
老辛咬着牙齿说:“我不跟你这么没教养的女孩说话。”
张茜尖叫道:“你才没教养呢!你才没教养呢!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老辛对这句话太熟悉了。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到底有多少人当面或暗地里这样骂过老辛?“文革”时他是学校的红卫兵头目,当他把一个尿罐挂到老校长的脖子上时,老校长低头半晌,后来抬起头,自言自语道,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当兵时为了争取转干名额,他耍了个小手腕,将一名经常在《解放军报》、《红旗》杂志上发表通讯的南京文书给挤掉了,后来他听那文书背地里骂他,他以为他是个什么东西!还有谁骂过?他委实想不起来,他唯一能想起来的,是这个叫张茜的姑娘。他能想象到她嘴角滑筛出轻蔑的嘲笑,她,张茜,在一字一句、铿锵有致地,对他说,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事情过不几天,老辛便带着老婆,拉着满车的干虾奔往天津。晶晶已经回到学校,导师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只是叮咛老辛,要从经济上钳制晶晶,除了必要的生活费,不应该给他更多的零花钱,免得他一个月打五百块钱的电话卡。晶晶也向老辛坦白说,他已经跟张茜分了,爱人可以有选择性,而父母只有单一性,为了让父母安度晚年,为了不让他们操心费力,他才忍痛跟张茜分了手,是的,忍痛分了手。晶晶的口吻很平常,老辛这才放心。晶晶是个不会撒谎的孩子,读了二十年的书,读到了不会撒谎的地步,是应该开心呢,还是应该惋惜呢?老辛长叹一口气,觉得无论怎样,生活还是静下来了,作为到了知天命年龄的男人,大概不会有什么比循规蹈矩的生活更重要的了。老辛想,他还是高估了张茜的实力,他以为她是柔道九段,其实连五段都不是,他以为她是个高超的心理医生,其实只是个身穿蓝色竖条服、脏兮兮的病人。这么想时,他甚至隐隐可怜起这沈阳姑娘了,说实话,对沈阳姑娘的怜悯,甚至超越了对龅牙姑娘的歉疚。
上班的日子也没什么事,然而鸟是打不得了,冬天很快到了,终日飘着细雪,菜地里只有丑陋的麻雀在寻觅粮食。一下雪过年就快了,晶晶又该回家了。老辛边嚼着花生米,边喝着小酒,心道,不知道晶晶这次会带个什么样的姑娘回来?
晶晶这次是自己回来的。晶晶胖了,脸似乎也白净些。他带了许多典籍和实验仪器回来,瓶瓶罐罐的堆满了书桌,终日泡书房里,似乎真的像个研究生样子了。老辛很是心安,劝晶晶不要一味坐书斋,应该拿着礼物去亲戚家走走。那日晶晶便真去了姨妈家,老辛在书房里闲逛,便看到了他遗在床铺上的手机。老辛向来不太关心儿子的秘密。晶晶青春期时,老婆发现儿子内裤上不时有腥臊的黏液,便想让老辛告诉儿子些生理知识,老辛却拒绝了。老辛信奉顺其自然的理念,尤其一个男人,必须让他自己揣摩自己的身体,自己了解自己的身体,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想要什么,以及如何要到手。可那天,老辛怎么着就顺手翻了翻晶晶手机上的短信。这一看老辛险些晕过去。他在手机里发现了将近200条短信,这些短信有长有短,有黄段子也有天气预报,有例行公事的日程安排汇报,也有暧昧的近乎淫荡的情话,最关键的问题在这里:这些短信,都是晶晶发给张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