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是法院寄的,麦根看完,慢慢的脸面涨紫,望着长堤远处,云和树涂画的低空,鸟斜刺里拔剌一声飞出去,双手不自觉地把手里的东西撕了又撕,未知什么缘故,手哆嗦着,心脏扑扑直跳。他一时还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觉得四周嗡嗡地响。他进屋里喝口水,掸去身上的尘土,在砖砌的床头坐下来,这时他感到心冰凉的,像冻土里的地瓜。麦小还在睡,他望着麦小,慢慢有几分羡慕傻子的好处,他一时间找不出可做的事,便烧火煮饭,浓烟四起,一半从烟囱出去了,一半散在屋子里,麦小呛醒了,咳了几声,闻到有饭香,起身走到桌子边,抓起一把筷子,敲打桌面。
夜晚还是很清凉,星空遥远淡漠,苦枣树默默地擎着鸟巢。村支书家的屋场地基很高,一座山似的,麦根两腿顺着斜坡攀上去,膝头有些发软。支书在堂屋里看《邓小平选集》,浑圆的吸顶灯像悬在夜空的月亮,高髻长裙的美嫦娥正袅袅奔月。四周墙壁雪白雪白的。正墙的风景油画占去半壁江山,村里人都知道,那是支书在美院读书的女儿暑假坐在家门口画的,湖泊、田野、农舍、苦枣树……在喷薄而出的朝霞中,竟不似麦根熟悉的乡间,它那么美好华丽,看不到一丝他体验过的苦楚。
麦根虔诚地,把一张拼粘好的纸递给支书,请支书抓抓主意。支书耐心看过,说,撕它不管用的,收了离婚传票不出庭,法院会以缺席判决,丢了当庭申辩的权力,对你没什么好处。麦根说,我不离婚,怎么样才行。支书说道,如果一方硬是要离,恐怕也没什么办法了,你得找春香谈。麦根支支吾吾的,说他找不着春香,手机停了,也不知人在哪里。支书的女人很吃惊,抢说道,这就难办了,见着人,还是夫妻,好说歹说总有回心转意的可能,一旦对簿公堂,成了原告与被告,可不是儿戏了。支书的女人见麦根丧家犬似的,明白他的心境,便帮他责了几句春香的不是,末了说道,一个女人,老不着家,行迹总是可疑的,把儿子扔下,说她图自己快活,也不会错多远吧,如今她闹到法院了,是她出了问题,麦根,这事你可得好好琢磨。
正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麦根到支书家里,并未能拿到可行的方法,他们不甚了解麦根的意思,使麦根胸口扑扑乱跳的,根本不是这个、那个的“问题”,比起一栋又高又结实,且里外粉白的楼房来,“问题”都算不了什么。早几年,春香答应过,挣了钱,就把老屋拆了,建两层楼房,里外都粉白,不能比别人逊。她也应允麦根,他可以留在家里过日子,养猪养鸡养狗养猫,爱养什么就养什么,除了女人。麦根一直不晓得春香挣了多少钱,还差多少,他是这么想的,等春香说动工建房时,钱自然就够了。这些年,他也是忍了闲言碎语的,苦水倒不出来,只是使劲咽了回去。他委实也挑不出春香的毛病,她让他娘过了好些年的安身日子,把他这个当儿子的那份孝道也尽了,他娘哪天嘴里没嚼上肉呢?春香什么时候,因为娘的事情和妯娌们讲过数?不知怎么,麦根尽想着春香的好,这使他心里更加不好受,他不明白,两人好好的,怎么她就过不下去了?麦根的烦恼渐渐火炽起来,恨春香不抵面,约着法庭相见,未免太无情了。
麦根的烦恼是早就有了的。春香有离婚的念头,也不是一两个月之久的事,麦根自然是挡回去了,女人家爱使这样的性子,这一层麦根是知道的,更深层的,比如如何对付女人使性子这一招,麦根就为难了,后来春香表示找法院解决,他也没当真,也委实没想过法院会干预夫妻间的事,如今果然收到了传票,一切都确确实实的了。对于离婚,麦根是恐惧的,想到法院那种地方,他怕,也怒,当他知道,分居达到两年,如果春香再一次向法院提出离婚,不同意也不管用的时候,他感到法院也在欺负他,便对城里人有点切齿了,觉得这世上的事,太没道理。
夜里头麦根睡不着,黑夜无边无际的,人像是扔到了地底深处,看不见一丝亮光。一切就这么化为乌有了吗?麦根在砖砌的床上翻来覆去,他听见林子里有只夜鸟叫声凄哀,除此之外,只是死一样的寂静。麦根胸口酸酸的,把麦小摇了几下,说:你娘要离婚,不要咱爷俩了,怎么办。麦小什么也没说,他睡眠太好,夜里头是雷打都不醒的。麦根又摇了摇麦小,此刻,他多么希望麦小开口安慰他,说几句掏心窝的温暖话,平时,他再怎么傻都无所谓的。但是,麦小肉乎乎的身体随着他的推动摇晃,嘴里舒服地哼着,只是睡得更香、更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