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三巷子的男女老少,乐过一天后,像往常一样谁忙谁家事,没有什么闲人议论韩老木的排场和风光。这些年这样的事,四路八方听多了,司空见惯,多而不奇。
只有对门的马宝,总馋口没改地对女人说:“鱼好吃,偏有刺哩。鸡肉嫩,啥时再好好吃一顿。咱以后要是吃花生米,就用油炸,也拌点白糖。吃猪耳朵沾点儿醋,放点儿蒜,好吃得很。”女人说:“全记住了。”
马宝的女人是个罗锅,性子好,肯吃苦,会过日子。下地干活,马宝就把自己当驴用,用人力车拉着女人和娃娃,一跛一跛笑哈哈的。别人怎么喧闹都不脸红、不生气。
村子里有谁能比得上这罗锅女人的福气哩?
就是万元户韩老木的女人素兰,也比不上。女人都无不羡慕地这样说。
4
韩老木家里,最苦最忙的是这女人。
这女人十八岁进韩家门,不唠叨,不还嘴,不耍性子,她被韩老木年轻时的驴性子驯服得像只绵羊。大集体劳动回来,放下工具最多擦一把汗,就不声不响立在一根三米多长、碗口粗的木架子前,一把一把抓起芦苇,一段一段编织苇芭,满头满身的芦苇花。
一次,她忘记拍打,端起饭碗。婆婆惊慌失措大喊一声,在屋里供奉的佛像前叩拜呻颂了一个多钟头。韩老木听老人说过,如果女人进家门,头上有柴火,身上沾草星,家里就有三五天的晦气,预示家门不幸,披麻戴孝要死人。
韩老木抓住女人的头发打出门外,撂倒几个拉架的女人,又把女人打进来。滚烫的面条,烧红这女人的大腿。这女人用醋擦擦,裹上一块旧布子,照样出工劳动。直到第三胎生下三福,韩老木才踏了性子,不再拳打脚踢对付她了。
三福满八周岁的那一年,世道一下子变了。
土地成了自家的,吃啥喝啥不用省,穿啥戴啥不用怕。当队长的韩老木也成为普通村民,整天闲得发慌,要么街前城里瞎逛游,要么闷在家里睡大觉,有时和上小学一年级的三福逗趣耍乐,三福拿他当马骑。
他突然感到家里还有根拴、大秀、二秀这三个娃,至于娃仨是怎样学会走路说话的,什么时候喊爹叫娘的,多大上学识字的,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也忽然想起,这些娃娃还有个娘,当娘的这女人,还有个当家的他。
这么多年,他又当过什么家呢?他曾为全队人当过家。现在,这个几百人的家,开了几个大会,念了几个红头文件、几张报纸吵吵闹闹,大喇叭吆喝几声……不到二月,就散了。这么大的家,说散咋就散了呢?
人们想不起他,就像他想不起娃他娘一样,他感到从来没有的惊慌和麻木。
经常睡到日出三竿,韩老木也懒得起。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世道一下子就乱套了呢?他自己会成为无用的人?看着那派不上用场的小喇叭,翻开密密麻麻的工分簿,发愣好半天。自己就好像是剔尽肉的骨架子,怎么也壮实不起来。
他不敢拿眼睛瞅一下已经娶了媳妇的根拴,也不敢拿眼睛瞧一瞧忙里忙外的女人。想睡就睡着,没人催他下地,有人催他吃饭。
这日子过得早不见太阳、晚不见月亮,舒服得跟死人一样。
5
素兰便成了庄稼地里的泼女人。
犁地播种,浇水除草,收割打碾……自己把自己安排得紧紧凑凑。先前挣工分的那阵子,她也是这样的,捡不到便宜和照顾。
在人们的记忆里,这女人和当队长的男人没有丝毫联系。如今,不当队长的男人和这女人,又有什么联系?
韩老木油亮亮的脸孔和满头芦苇花的瘦弱女人,无论如何也联系不起来。
唯一联系的就是儿子三福。韩老木家里,夫贵妻难荣,但儿贵母不贱。儿子根拴和三福对韩老木是言听计从,对母亲素兰却是嘻嘻哈哈,吩咐的事忘就忘了,素兰也只是笑一笑。多急多忙的事,都是摆上桌子,先让儿子吃饱肚子。
生下两男两女的素兰,可谓是世界上最公平的女人。
对于素兰来说,无儿时她贱,有儿时她苦。人好心好,不如苦好。她认定这就是女人的天理,这就是好女人的原则,一直都忙忙碌碌,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五十多岁的大半生,没有过欢喜,也没有过悲伤。三福考上大学,背过韩老木,人们都真心实语地对她评功论赏。她心里也觉得乐,却怎么也说不出一句光荣幸福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