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不讨人喜欢的就是这跛子。他一肚子学问不外露,谁要是帮衬一把,也是块好料子,也是个聪明人、日能人。可这跛子,就是肉臭不倒架子,人穷志不穷,所谓不求人的穷志气。
有时,韩老木不由自主,拿跛子罗锅他们跟儿子根拴两口子比,对儿子某些地方不满意,但儿子在他心头,永远占据上风。
这个“不求人”的跛子,今天终于求他了。
韩老木没有半点儿得意。再说两口子残疾,都不是完人,遇上难事,总得拉一把,不喝“二锅头”,也得做做这行善积德的好事。
41
韩老木怀着帮一把、拉一把的心情,坐在马宝的炕头上。
马宝很懂规矩,连瓶端起,滴三下,谢过土地爷。
他倒满一杯酒,双手举起:“老木头哥,我们全家敬你一杯。”
跛子站立地上,双手递上一杯酒,韩老木仰头喝了下去。
韩老木明白,这酒自己不得不喝。自他“忌口”,无人请他喝酒,也无人给他送酒,他终于耐不住酒瘾,自买自喝。下午,早早从木材市场回来,闭目养神,睡醒后独斟自饮,满屋子酒气,盘杯狼藉,一喝就醉倒。几次,素兰清理打扫屋子,被送菜的马宝碰到,马宝只在一旁看。酒醒后,素兰告诉了一些事情,韩老木从没把这跛子放在心上。
望着眼前的罗锅女人,韩老木油然生出怜悯之心。手里只有一只酒杯,他顺手倒满一瓶盖酒,放到桌子一角,示意马宝媳妇喝。马宝赶忙端起来,递到女人手上。就这样,韩老木喝一会儿,倒上一瓶盖。
韩老木边吃边喝。马宝偶尔夹起一粒花生米嚼着,随着女人的表达,说出一句一句感谢的话。
酒喝掉大半瓶,菜也吃得见碟底,韩老木听到的依然是被子、锄头、镰刀、结婚……一些陈芝麻烂谷子、帮助感谢的事情。
韩老木耐着性子喝,他喝出这酒的一股浓香和清醇,感觉到自己往日的威风和气魄死而复生了。他想听听他们今天求他办什么事、讨什么主意。如果开口请求,上天的事,我韩老木也帮到底。
他拍着马宝的后背:“兄弟,有啥事就说。大妹子,你有啥事、啥忙也说出来。帮,帮什么?帮钱?帮事?哥我全力帮……”
韩老木心里有一团火。
他想找杯水喝,桌子上没有水杯。他提起酒瓶,鼓嘟鼓嘟大口喝着,贪婪地用舌头舔着酒瓶口。马宝和女人瞪大眼睛,又惊喜又心慌地看着。
见滴不出酒来,好像受到冷落愚弄似的,韩老木顺手一扬,把空酒瓶朝炕头扔下去,正好栽在挨门墙角用砖头圈的小麦堆上,没有多大声响。
韩老木一头歪倒,顺势爬在小木桌上,整个脸埋在糖拌花生碟里,软绵的手,打翻了桌上的一碗醋。马宝和女人手忙脚乱,赶忙收拾。马宝拉条枕巾,垫着韩老木的脸。
被惊动的韩老木像神汉颂经一样哼呀呻吟叫唤着,远远听去像唱又像哭。
马宝和女人站在地上,捶胸顿足,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他们想叫素兰,又怕吓着这个胆小如鼠的女人。正在急处,门吱呀开了,素兰跨脚走进来。马宝抓住素兰的胳膊,马宝女人急得流出眼泪。
素兰上炕,扳起韩老木沉沉的身子,马宝为他穿上鞋。韩老木停止呻叫,素兰和马宝架着他走出屋子,送到素兰炕上。
中途断酒,对韩老木来说如娃娃断奶,死去活来的难受。马宝不知道他一斤多的酒量,感觉自己太小气,对不住人,没心思和女人说话,气呼呼地爬上炕,一个人倒头睡去。
因为喝了几杯酒的原因,这一夜,马宝和女人倒头熟睡到天亮。
42
第二天下午三四点,韩老木才睡醒。伸伸懒腰,翻身起床。
他接过二秀递上的热茶,回想着昨晚在跛子家的一言一行:跛子和罗锅,无缘无故请自己喝酒什么意思?什么酒让他醉到现在?在他家都说了些什么?醉了是怎样回来的?今天还定下买主,他却睡到现在?为什么没人提醒他起床?
平时,无论多么烂醉如泥,第二天大早,他都会准时起床,去木材市场吃早点,一如既往守摊子,交易时没出过半点儿差错。今天,他感觉眼冒金星,全身酸软,大脑昏昏,依然欲睡。
现在啥时间了?他拿眼去寻找墙上的挂钟。
他一眼盯住电视机前的三福,怎么这么熟悉的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