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绢丝祸

时间:2024-01-21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王瑜  阅读:

  阁库之谜

  明隆庆三年,正是暑热时节,歙县掌管钱粮册的小吏施嘉谟,正踩着重重的木梯,在县衙架阁库内的书架跟前整理着历年的钱粮账册。施嘉谟科场失意,但算数甚精,其师便趁老吏退职之际,将其举荐至此,也算谋下个差事养家糊口。

  隆庆年间,江南之地早已满目疮痍,北面蒙古铁骑步步紧逼,海上倭寇也经常闹事,日子不太平,徽州府的赋税徭役日渐沉重犹如雪上加霜。这钱粮小吏自是无升迁希望,但总算端上了铁饭碗,且终日与账目做伴,倒也落得个清闲自在。

  施嘉谟刚到府衙做事不久,整日除了誊抄税目,别无他事。这日闲将下来,他便搬来木梯,准备整理架阁库内的账目名册。整日不见光,有些册牍已透出霉味。

  爬上梯子顶的施嘉谟,刚伸手拿起最上头的卷册,尘土便直冲下来,呛得他赶紧顺梯爬下。走下梯子,施嘉谟拿起案几上的蒲扇,冲灰头土脸的自个儿扇将起来。一来赶赶积尘,二来正好消消暑气,这一上一下,背上的汗珠已浸透衣衫。

  稍作歇息后,施嘉谟取来掸子,将卷册上的灰尘蛛网拂去,再拿到院子里晾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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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蓝色的账本封面,只见“徽州府”三个大字在日暮中闪着光。施嘉谟听说过,徽州府的账目名册一直保存在歙县架阁库中,不过这个把月来,他仅仅是誊抄账目,并未见过徽州府的钱粮账册。续上茶,施嘉谟埋头读起账册来。

  天色将黑,架阁库的厅堂内还闪烁着点点烛光。摊开的账册置于案几之上,施嘉谟则坐在厅堂正中双眉紧蹙,满脸的愤懑不平。

  原来,这徽州府的钱粮账册中记载,歙县竟比其他五县多出整整八千匹生绢税支!施嘉谟很是不解,为何这笔该由徽州府向南京承运库缴纳的税银,独独算在了歙县头上?如若不是今日得见账册,这笔糊涂账真不知还要压在歙县百姓头上多久。

  天已黑透,施嘉谟叹口气,将卷本一一归置齐整,吹灭衙中烛火。回到家中,他草草吃了晚饭,妻子则强撑着精神,陪小儿嬉戏。

  看着妻小在月光下玩耍,施嘉谟坐在桌前苦苦思索。歙县虽地广,物产也算丰厚,可这粒粒皆辛苦的收获,是歙县百姓拿辛勤汗水换来的。

  孩子诚儿在背诵“春种一粒粟”中睡着了,施嘉谟则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是啊,四海无闲田,可农人的日子,却让苛捐杂税搅得难以为继。他虽是官府所聘之人,但这时候不为歙县百姓出头,更待何时?

  第二天天还没亮,施嘉谟就起身了,早早去了县衙。日近正午,因怀有心事,施嘉谟坐立难安,垂手在院中踱着步子。

  兹事体大,从大明朝建立,难道以前历任的钱粮账簿官,就没发现这账目上的疏忽?又或是哪个粗心大意的庸人,将这笔陈年旧账错算在了歙县头上,这一年年下来无人问津,歙县便成了冤大头?历来衙中的账目吏,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马虎不得,在这账目上偷天换日,难逃有意为之之嫌。他越想越是难以平静,头脑中虽一片混沌,但内心已放下愤懑犹疑,停下步子,折回书案前。

  彼时,海瑞海青天任职应天府,除凤阳等地外,皆归应天府管辖。海瑞曾任职福建南平,口碑甚佳,施嘉谟决定,将钱粮此等大事上书海青天,为歙县讨个公道!这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了子孙后代,诚儿日渐长大,不知日后身上要背负多少莫须有的役赋名头。

  “钱粮税赋,民事之重,天下之道,贵乎均平……”施嘉谟写好呈文,又一个黄昏来临。收起笔墨,他倒身官椅上稍作小憩,便匆匆起身返家。

  击鼓鸣冤并非易事,既然去路已决,便不可留恋家中琐事。施嘉谟把妻子叫进屋内,想说些体己话。这两日,妻子已从他紧锁的眉头中看出些许不寻常,但并未多问。施嘉谟借口初入官府,账目繁杂,妻儿在身边反而分神,让妻子秋霜不如趁着暑气时节,带诚儿回趟江夏老家。妻子暗暗垂下泪眼,嘱咐他多注意身子。

  施嘉谟将宝押在了海青天身上。深得民心的海瑞,确实没让施嘉谟失望。应天巡抚虽位高权重,但面对一介钱粮小吏的请命,一身绯红色官服的他,仔仔细细读完了申状,放下状子时,面色十分阴郁难看。

  “南京承运库每年收丝绢两万匹,浙江、湖广乃产丝大区,缴纳八千匹,应天府缴纳三千匹,而不产丝帛不养蚕的徽州歙县,却也要缴纳八千匹,必须卖粮折银!”海瑞不禁握拳击案,丝毫没有迟疑,大笔一挥,“仰府查议报夺”几个大字钉在了申状上。

  与此同时,施嘉谟呈状子的消息也早已飞回了歙县,歙县百姓听到些许风声,久被重税压榨的他们,似乎有了挣脱的希望。

  晴天霹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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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当歙县百姓这几日喜笑颜开之时,一道晴天霹雳袭来——海瑞调任南京粮储,从应天巡抚的位子上下来了。

  海瑞突然调任,歙县百姓陡然失了避开丝绢之祸的倚仗。事虽有蹊跷,却又无可奈何。

  一个弥天大谎已经揭开,此时的歙县城里,百姓和乡绅们怎会就此善罢甘休?但在数次呈状徽州知府段朝宗无音信后,想想便知,动了其他五县的钱粮,他徽州知府哪里捞得到半点儿好处?

  施嘉谟明白,这个在案牍上做手脚的人,一招移花接木使得漂亮,硬生生将“夏税生丝”独独压在歙县头上两百年。但追究这官府中人是谁,已经不重要了。

  又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施嘉谟正在睡梦中,突然听到妻子秋霜唤自己的名字。秋霜不是带诚儿回江夏老家了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施嘉谟转身一看,秋霜身边竟没带诚儿。他正要走上前问诚儿在哪儿,看到的竟是一张黑洞洞的脸。施嘉谟头上直冒冷汗,他急忙伸出手要拽住秋霜,却扑了个空。发出一声惊呼后,施嘉谟突然睁开了眼,原来是一个噩梦。

  夜已深,施嘉谟走出堂屋透气,外面虽安静,但暑热时节仍有几声蝉鸣传来。自打在徽州知府段朝宗处碰壁,施嘉谟的噩梦便每晚一个接着一个。大旱之年,人们叫苦不迭,赋税沉重,民生凋敝,老百姓走的走逃的逃,昔日热闹的街市上,经常哭声震天。每晚被这样的梦境折磨,施嘉谟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了。

  又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施嘉谟一番舟车劳顿之后,抵达南京城内。这南都要地,府第林立,六部、都察院、五军都督府,处处威严肃穆。施嘉谟异常冷静,他穿梭于街上的茶楼酒肆间,听听古曲,与京城人家聊聊家常,以打探消息。

  施嘉谟辗转而行,终于找到一个可托付之人——都察院宋御史。十三道监察御史,稽查六部百司之失,这次,他又找对了人。

  “典有所遵,赋当均派……”宋御史的公文已呈报户部,这桩深埋的不公赋税案,似乎很快就要水落石出。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离开南京府,在返回歙县的途中,施嘉谟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八千匹生绢银,似乎再也不会和歙县有什么瓜葛。时近深秋,施嘉谟看着道边的古木在秋风中飒爽摇摆,不觉生出天高云阔的感慨,就连脚下的步子,也轻快了许多。

  吃过午饭不久,施嘉谟并未作停歇,反而不顾困意迈开步子往前赶路。行至一片树林,他正打算从树上折下根枝杈当作拐杖,茂密的草丛间突然蹦出两个蒙面大汉挡住了他的去路。“不好!”施嘉谟一边在心里默念着,一边强装镇静,与黑衣人周旋:“敢问好汉,为难在下所为何事?”

  “江湖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死也莫问得那么明白!”一个黑衣人抽出长刀,另一个欲上前按住施嘉谟。手起刀落间,前方突然杀出一骑白马少年,只几个回合便结果了两个虬蟒大汉,携起施嘉谟扬长而去。

  施嘉谟一介读书人,虽从未遇到过这般惊险之事,但他心中早料到这一天会来。因钱粮账册而起的纷争,总要有个结果。只是施嘉谟猜不出这白马少年是何人。心中惊恐稍缓,施嘉谟向少年顿首道谢,却被少年制止,让他不要多言。少年那犀利的眼神,扫过施嘉谟全身,如冰封一般。

  施嘉谟不敢违逆,目送少年远去。得见少年一面,令施嘉谟冥冥中感到,似乎暗中有一股力量在护佑自己。

  谜底揭开

  跌跌撞撞总算回到歙县家中的施嘉谟,摩挲着家中一应物什。个把月间,床榻与桌椅上,落了厚厚的积尘。施嘉谟吹口气,积尘冲着他的口眼飞来。似曾相识的情景,在几个月前的县衙架阁库中也曾上演。想起那时的情景,施嘉谟叹口气,起身出屋打来井水,开始擦拭物什上的尘土。

  夜深人静,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施嘉谟正要起身去插门,不想一支一身衙役打扮的队伍,已手持棍棒站在了他面前。他认得是歙县衙门中人,这些熟悉的面庞,显然是县太爷的授意,有人不想放过他施嘉谟。“我犯了什么王法?你们要把我带到哪儿去?”挣扎中,施嘉谟被人连拉带拽,捂住口鼻,接着头上挨了一棒,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隆庆六年,施嘉谟在徽州狱中已度过三年时光。徽州知府段朝宗和歙县父母官,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安到了施嘉谟头上——妄议朝堂,煽惑百姓。这不义之罪,够施嘉谟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呆上一辈子。又是暑热时节,远房表弟带着粿饼来狱中探望施嘉谟。从牢门口向外张望的施嘉谟,两眼空洞,身形骨瘦如柴。

  表弟将饼和鸽汤盛出,递给表哥,唤他快快吃下补补身子。施嘉谟慢慢吃着,内心早已麻木。

  表弟和施嘉谟说起外面的事情:“隆庆皇帝驾崩了,万历小皇帝即位了,张居正成了首辅大臣。听说,咱歙县的案子上头有人过问了。表哥,你可要撑住。这样的事情,是大家都没预料到的,但终归是好事啊。”

  表弟的话,让施嘉谟的眼里泛起一道光,一闪而过。

  表弟的话果然应验了,六月初七,圣旨悄然而至,歙县的不白之冤得以昭雪。皇上金口玉言,自然不会出尔反尔。施嘉谟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他知道,离出去的日子不远了。

  但施嘉谟没有等来圣旨,却等来了白马少年。少年再次出现在他面前,带来了皇上的口谕:“施嘉谟你虽忘了自己的本分,屡次越级申状,但皇上念你一片拳拳之心,发配北疆,即刻出发。”少年的话虽是网开一面,却再次给施嘉谟施了一身冰封。

  施嘉谟戴着镣铐,顶着烈日往北疆艰难而去,白衣少年则站在厅堂中拱手复命。

  “首辅大人,施嘉谟的事已解决。”

  张居正背手而立,缓缓说道:“是啊,捐税科目因循成例,日积月累,国库才盈余有度。如果都如这施嘉谟一般查下去,那府库之银又从哪里来?不过,这徽州府段朝宗玩的猫腻,也令老夫叹为观止,真正到了朝廷国库中的银饷,竟连一半也没有!这人除了格杀勿论,老夫想不到更轻的刑罚了。施嘉谟流放三千里戍边充军,也不枉他在歙县百姓心中,做一个义士……”

  一场多年的积案,终是消弭于无形。只是施嘉谟再没回过歙县,据见过他的人说,施嘉谟在边远苦地,常常望向东南方向,迎着风不自觉地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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