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记》是一个家乡诗人所写诗篇的应验,是人世岚色和尘土的欲望的辉映,佳人才子的一见情牵,门掩梨花闲庭院和粉墙儿高似青天不过是尘世的暗喻,永恒的爱情原是尘世生活的极致心愿。人生的戏剧不是在戏台上,戏台上的戏曲仅仅是生活的提炼和浓缩,它也是由真实的生活于现实中的人来扮演。无论是戏台上的扮演者还是被泪水蒙满双眼的观赏者,他们既是生活中的人也是戏剧中的人。看起来《西厢记》是王实甫所作,实际上是他们共同创作了他们表演和观看的戏剧。《西厢记》的一折折戏曲,既是浪漫的也是真实的,既是生活中的人生,也是幻想的人生。更多的人既不是其中的书生,也不是其中的莺莺。既没有这样圆满的爱情,也没有这样的奇遇和可能,既不可能赴京赶考高中状元,也不可能迎娶绝世佳人。是的,更多的人乃是在极其平凡的日子里,每日都在艰辛的劳作中,甚至在极度贫穷中煎熬,然而他们的内心却怀着某种不可能的愿望。他们为了愿望而劳作,也为了愿望而煎熬,若是戏剧不能概括自己的生活,至少给予一个美好的、虚幻的愿望。所有的戏剧中都包含了实验中的可能的自己,你是观众,也是剧中人。
几百年来,人们一直喜欢《西厢记》,这不仅是因为它有曲折复杂的故事,也不仅是因为它有充满期待的悬念,而是因为每一个人都渴望爱情。你阅读的时候,你就在文字里,你的情感浸湿了文字,你的激情和文字连为一体,你的心跳和文字的心跳发生共振。你观看戏剧的的时候,戏台上的人物形象已经和你的形象重合,你会随着剧情的推进紧张不安,会为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所感动,也会为爱情遇阻的时候感到愤怒和不平,他们最后团圆时刻的欣喜之情也会打动你,你也感到了纯洁的内心狂喜。好像这些事情不是在戏台上,而是在现实中,甚至不是发生在别人之间,而是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中国文学的巅峰之作《红楼梦》中,曹雪芹借助自己塑造的人物重现了自己的阅读惊喜。他在许多章节中多次说起《西厢记》,并对之表达了极高的敬意。他借主人翁贾宝玉之口说:“真真这是好书,你要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又借林黛玉之口说:“自觉辞藻警人,余香满口。”而且贾宝玉对林黛玉的第一次爱情表达也是借助了《西厢记》的戏曲佳词——“我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倾国倾城貌。”其中漫游四方、见多识广薛宝琴也在自己的怀古诗中写了自己的古迹旧游《蒲东寺怀古》:
小红骨贱最身轻,私掖偷携强撮成。
虽被夫人时吊起,已经勾引彼同行。
这首诗所说的蒲东寺就是坐落于永济的普救寺。因为普救寺的位置在蒲州老城东部的丘陵上,所以被称作蒲东寺。这首诗所讲述的就是《西厢记》中张生与莺莺私会情定的爱情故事。它所影射的谜底虽说是红楼梦中的人物,却采用了蒲东寺中发生的西厢待月、红娘引线、私掖偷携的剧情,这样,人们就可以对号入座地猜到故事之中的故事、故事之外的故事、故事影射的故事。红楼梦善于设谜,一个谜面接着一个谜面,一个谜底还未揭穿,另一个谜面接踵而来,纷纷谜团飞雪飘,仍有谜团迷梦中。那么普救寺本身何尝不是谜团纷繁?《西厢记》何尝不是谜团纷繁?戏剧中的人物是不是真的人物?戏剧中的剧情是不是真的剧情?戏剧中的爱情是不是真的爱情?戏剧中的结局是不是真的结局?剧中的挑拨者郑恒编造的谎言就是真的谎言吗?郑恒被揭破的谎言是不是另一种真实?郑恒阴谋的破产是不是仅仅为了成全一个美好的团圆之梦?现实的悲剧是不是要用戏台上的喜剧来掩盖?
普救寺是一连串问号,《西厢记》也是一连串问号。若是没有这座寺庙,这台戏剧将发生在哪里?若是张生没有在赶考中借居西厢,莺莺一家也没有恰好路经普救寺借住,怎能发生奇遇?若是没有奇遇又怎能演绎戏剧?爱情若无阻力,它的价值如何体现?青春的激情又为何喷发?戏剧中若无谎言,它的真实又会怎样呈现?若是没有意外的波折,人又怎样看见圆满?愿望若是必然实现,愿望又怎能称其为愿望?希望若不能转化为真实,希望岂不是绝望的前兆?希望若仅仅是希望,人又怎能获得生活的理由?
我们拾阶而上的每一步登高,都是对一个问号的探寻、一次对问题的求解。然而答案一次次升高,直到白云之间。普救寺的修复和重建,修补了历史现场,使王实甫的《西厢记》重现物质承载和梦幻般的证据,让人们感受到真实中的虚幻和虚幻中的真实。疑惑和解答似乎融为一体,一个无解的方程式写在了寺庙的飞檐上,写在了梨花深院的窗户上,写在了莺莺塔的塔尖上,写在了白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