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朝某年,海宁盐官发生了一件奇怪的案子。城东大户施家接连遭到盗窃,官府派人连夜在外守候,还是防不住盗贼进入。奇怪的是,盗贼不偷金银财宝,每次光顾,总是把书房翻得乱七八糟。说起施家书房,乃是一个禁地。施家祖上传下来一条规矩,即除了男主人可以进去看书写字,其他人等一律不准入内,如有违者,轻者杖责,重者则逐出家门。数十年来,他们一直恪守着家规。不想到了施济这一代,竟然出了这样蹊跷的事情。
在最后一次偷盗后,盗贼从此无影无踪。官兵以为守候已经发生威慑,盗贼不敢上门了,他们也就回衙门交差去了。当时的海宁知县叫许琏,他从外地返回,见此事蹊跷,就暗中思量,盗贼应该志不在财物。而今表面上看起来已经息事宁人,盗贼或许已经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想到这里,许琏决定亲自到施家走一趟。
来到施家,许琏向主人施济说明来意。施济沉吟半晌,决定带着许琏到书房查看。这时,管家施仁贵道:“老爷,难道您忘了祖上的规矩了吗?”施济道:“事情复杂,况且许大人与我相交甚厚,他是为了弄清真相,我也顾不得许多了。”
许琏进了书房,他见此地远离正房居室,颇为幽静,里面藏书甚多,除此之外,也无其他特别之处。许琏问道:“施兄,书房可曾发现丢失什么?”施济道:“盗贼前后共来了五次,每次总是翻箱倒柜,藏书丢得满地都是。后来,我仔细清点,发觉少了我祖父留下来的一本诗集《公明集》。祖父名讳是施鉴,字公明。听家父说,他老人家在世时喜欢独居书房。平日里即景生情,吟句成对,手录诗集一本。诗集放在书柜的里层,不知盗贼找它作甚?”说罢,他连连摇头。
许琏听了,内心一动,道:“令先祖诗集可有抄本?”施济道:“家父在世时颇有诗名,他曾用《公明集》给他的学生当范本。当初有个学生叫王善聪的,慕名而来,十分喜欢《公明集》,就手抄了一本。”
许琏忙问:“那个王善聪现居何处?”施济道:“他住在盐官城外九里桑园,给人家当先生。”许琏决定立即前去查访,施济道:“大人,今日天色已晚,不如在我家用膳,然后小住一夜,明日再去查访,如何?”许琏想了想,就点头答应了。
二
次日一早,带上几名随从,施济陪同许琏前往九里桑园。王善聪性情孤僻,喜欢离群独居。他家远在村尾,平时很少有人来往。许琏他们来到门口,见大门虚掩,轻轻一推,“吱呀”一声,门开了。此时天色尚早,屋内比较昏暗。施济道:“请问王先生在家吗?知县许大人来访。”他连叫三声,里面声息全无。许琏见状,感觉不对,他带头走进内室,推开房门,里面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地上横卧着两个人,还有各种书籍乱丢乱弃,桌翻柜倒,一片狼藉。
许琏暗呼一声“不好”,立即翻转地上的两个人。“是王善聪夫妇,我们来迟一步!”施济惊呼。
他们的心窝上各中一刀,血流满地,眼见是不能活了。许琏伸出手指蘸了点儿血迹,发觉尚未完全凝固,看来凶手是连夜行凶。种种迹象表明,凶手也是冲着《公明集》而来。显然,他比许琏他们早了一步。但是,昨天许琏跟施济在书房密谈,没有一个人能够听见,凶手又怎么会提前知道许琏的行踪?凶手拿到了《公明集》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杀人灭口?《公明集》里面究竟有着什么样的秘密?许琏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许琏仔细检查了两人的身体,发觉女的嘴巴张开,死状痛苦;男的紧闭双唇,脸上表情十分坚决。许琏把两人放平,叫人到厨房拿来一双筷子,然后又派人到周围看守。他把筷子伸进王善聪的嘴里,缓缓用力撬开。“在这里了!”他一声低呼,然后用筷子从王善聪的喉头处夹出一团被血水浸透的纸。许琏把那团纸小心翼翼地摊开,有的地方已经严重破损,他不得不慢慢拼凑。这时天已大亮,透过血迹,纸上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几行字,那是一首诗。上面写道:
庭院深深深几许?秋日可待与君逢。桂花香飘十步远,枯树犹有长青藤。
施济上前道:“大人,这正是《公明集》中的诗句。诗意很明朗,我看并无秘密可言。”许琏道:“王善聪拼死撕下一页诗稿吃进嘴里,凶手匆忙之间,竟然未察觉。施兄,诗中自有真意!不过,在真相大白之前,务必请你要保守秘密。”说完,许琏吩咐随从处理王善聪夫妇的后事,他们一起返回施家。
三
来到施家,许琏要求再次进入书房查看。施济见情势危急,也就不再阻拦。许琏一本一本地翻阅起施家的藏书,时间不知不觉到了傍晚。
其间,他拿起一本旧书看得怔怔出神。施济定睛一看,书名是《史可法抗清史略》,他不禁全身大汗淋漓。因为史可法是南明抗清名将,当初大清骑兵攻打江南,史可法在扬州殊死抵抗,令清军伤亡惨重。数月后,扬州城破,史可法阵亡。清军为了泄愤,竟然制造了骇人听闻的“扬州十日”大屠城。《史可法抗清史略》详细记载了当时的作战情况。而今距清朝建立不过数十年时间,江山尚未安定,施济家中竟有这样的藏书,说出去就是株连九族的大罪。想到这里,施济“扑通”跪倒在地,连声乞求许琏法外开恩。
许琏微微一笑,道:“许某旨在破案,不想殃及无辜。不过,你家的藏书也甚是特别,大都是明代的书籍。好了,我们到园中去看看。”
施家后花园内佳木葱茏,奇花争艳,一条小溪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中。玲珑小楼矗立在假山背后,一轮红日渐渐西沉。许琏进了花园,忽然饶有兴趣地来回观赏。最后,他站在园中一棵巨大的桂花树下,夕阳染红了桂花,幽香扑鼻。许琏转身问:“施兄,这棵桂花树怕是有一些年月了吧?”施济道:“这棵桂花树是祖父从外地移植过来的,应该有一百多年了。”
许琏站立良久,忽然吟诵出那首诗:“庭院深深深几许?秋日可待与君逢。桂花香飘十步远,枯树犹有长青藤。”许琏想现在红日西沉,桂花飘香,想必就在这里了。他吩咐随从拿来一根绳子,拴在桂花树的根部。然后,以桂花树为中心,向外延伸十步左右。接着,许琏亲自拿着绳子的一头,拉直了绳子走了一个圆周。最后,许琏回到原地,道:“怎么会没有呢?施兄,花园中是否有一棵枯树,树身上缠绕着长青藤?”
施济道:“大人不提我倒忘了,以前确实是有这样的青藤绕枯树。我想园中百花争艳,留着一棵枯树,未免有些煞风景。于是,我吩咐管家施仁贵把它拔除了,然后安放上一座假山石。”
许琏听了,快步来到那座假山跟前。他见假山高大中空,里面可以藏得住人。他低头钻进假山洞,忽然发出一声惊呼。紧接着,他从里面退出来,道:“果然不出所料,假山石下面有个地窖。不过现在被人抢先一步挖空了。”
四
许琏叫人赶紧拿来火把,鱼贯进入。他带头拿着火把一步一步走下石阶,来到下面,见地窖开阔。中央停着一口石棺,走近一看,棺盖上压着一块大石头,地上有半截断裂的木棍。他举起一个火把上下左右认真查看一番,看见地窖顶上有一处巨大的凹陷,形状和石棺上的石头大致相似。许琏下令随从到外面拿来十几根粗木料,一起顶在凹陷的地方。然后,他让人搬开大石,开启棺盖,只见里面混乱不堪,显然已经被人翻过了,石棺里还残留着半截木棍。
许琏道:“想不到令祖父的诗中真的藏有机密,唉,我们还是来迟一步。”许琏探身拾起石棺内的半截木棍,然后与地上的半截对接,居然完全吻合。许琏道:“看来盗贼是用木棍撑住棺盖,然后进入棺内翻找。此时他不慎碰到了什么机关,一块巨石从天而降,不偏不倚砸在棺盖上,木棍顿时被砸成两段,一段掉在外面地上,一段留在棺中。我只是不明白,盗贼理应是被困在石棺中,他到底是怎样脱身的?”
说完,许琏竟然爬进了石棺内。他见石棺很深,就让随从取来一把匕首东推西敲。忽然,他发觉棺底一滑,一个翻转,他跌了下去,“轰”的一声,棺底重又合上,他的眼前一片漆黑。许琏只觉身下柔软,耳听得上面传来丁丁当当的声音,随从们在凿棺底。原来石棺还有夹层。棺底较薄,不一会儿就凿穿了。许琏急忙起身,外面传来阵阵惊呼。施济在外喊道:“大人,快些出来,上面又要掉石头了。”
紧接着,几个随从跳入石棺。许琏就着火把看清了,身下原来是一具尸身。他显然就是盗贼,是被活活闷死在里面的,他的双手紧紧抱着一个杏黄锦盒。许琏想取出锦盒,不想那盗贼临死前拼命抱住,很难弄出来。于是,他叫人先把尸身搬上去。来到石棺外不久,那十几根木料顶着上面将要落下的巨石,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忽然间又一块巨石从天而降,“砰”的一声,石棺整个塌陷了。许琏他们退后几步,回过身来查看盗贼。
“施仁贵,管家,怎么会是他呢?”施济见着尸首,失声喊了起来。
五
许琏下令随从取出锦盒打开,里面包着一块黄布。他小心翼翼地掀开,一块珠圆玉润的印章展现在众人的眼前。它发出柔和的光华,地窖里顿时也明亮了许多。许琏双手握住印章,翻转过来,上面还留着鲜红的印泥。他仔细看了看,上面刻着几个遒劲挺拔的篆书:弘光皇帝之印。
“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施济退后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许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真相终于清楚了。施兄,你祖父肯定姓史,而不是姓施。你们是抗清名将史可法的后人。
“当年,扬州城陷,南京危急。你祖父名叫史可鉴,在你家的藏书中有所暗示。他是史可法的公子,在南京则是弘光帝朱由崧的侍卫统领。南京被围后,弘光帝心灰意冷,决心以身殉国。他把玉玺交给史可鉴,叫他出逃,再图谋复国。
“后来,南明势力日趋衰微,大清王朝逐渐政权稳固。史可鉴见复国无望,就改姓更名,隐居在江南水乡小镇盐官。他把玉玺埋藏在地下石棺内,然后把秘密隐含在一首诗中。你祖父定下规矩,不准闲人进入书房,怕的就是这样的结果。一旦玉玺被发现,你们施家可要遭受灭门之灾了。”
施济顿时吓得发抖,道:“大人……连我都不知道这个秘密,施仁贵又怎么会知道?”
许琏不说话,伸手探入施仁贵的怀中,取出了两封信件。许琏逐一打开,一封是王善聪写给施仁贵的,说自己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要和管家合作,一起升官发财;一封是施仁贵写给嘉兴知府大人的,说他将带着弘光皇帝的玉玺前来揭发一个反贼团伙。幸亏信件还没送出。许琏又解开施仁贵的衣服,发现他贴身藏有一个油纸包,打开,赫然就是两本《公明集》,再翻开,其中一本的那关键一页诗稿已被撕去。
许琏道:“跟我分析推断的大致差不多。那天我们首次在书房谈话,想必管家是躲在屋顶偷听。先前的偷盗,他都是从屋顶天窗进入的。他见事情将要败露,就先一步杀了王善聪,再返回来偷盗玉玺。可怜王善聪一生不第,想要升官发财,竟然死在自己的诡计中。令祖父真是心思缜密,他设计的机关没有一个盗贼可以成功逃脱。这个玉玺就让它永远埋藏在地下吧。”说完,他把玉玺重新装入锦盒,放入石棺,吩咐随从盖上棺盖。施济终于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当众人回到地面,见园中的一处假山塌陷了一半。原来,这些假山石都是跟石棺的夹层机关相连的。数日后,施济宣布管家施仁贵一夜之间暴毙。至于王善聪夫妇的命案,则成了一桩无头公案。在许琏著的《洗冤集录》中,这也是唯一一件记录在案的没有告破的案子。